恐惧的放大机制:创伤如何塑造我们的现实感
一、恐惧不是错觉,而是被放大的真实感
有人经历严重创伤事件后,会发现恐惧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日常生活——明明眼前没有实际危险,却依然感到强烈的不安和警觉。这种恐惧并非纯粹的幻觉,而是对过去真实威胁的延续性反应,只是强度被放大了。在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患者中,大脑会将原本针对创伤情境的恐惧反应泛化到类似的情境中,导致“错把安全当危险”的现象。例如,一位在战场上经历爆炸的老兵,回国后听到烟花爆竹的巨响也会瞬间跌入极度恐惧,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将这种声音与生命威胁建立了联结。这种恐惧泛化(fear generalization)的现象已被实证研究所证实:创伤暴露者往往难以区分当前刺激和过去创伤刺激的差异,哪怕当前环境客观安全,他们的大脑依然发出危险信号。
创伤带来的恐惧如此逼真,是因为它深深植根于个体的现实感知中,而非简单的心理臆想。心理学家提出“破碎的假设”理论,指出人在创伤后对世界的基本信念会被打破(如“世界是安全的”这一信念不再成立)。创伤幸存者不再轻易相信周围环境是友善或可控的,相反,他们的大脑时时刻刻在寻找潜在的威胁信号。研究发现,超过三分之一经历过战争、灾难、侵害等创伤事件的人会发展出显著的精神病理症状,其中反复的恐惧体验是共同特征。这些症状包括闪回(flashback)和入侵性回忆等,使他们仿佛再次置身于创伤现场。对他们而言,恐惧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一种有生理依据的“真实”感觉——他们的身体和神经系统记住了恐惧,当类似线索出现时,这份记忆被激活,令恐惧重新在当下“上演”。
重要的是,这种放大的恐惧并非毫无根据的错觉。相反,它来源于演化赋予我们的自我保护机制:当人遭遇危及生命的事件,大脑的警报系统会将情绪和记忆牢牢绑定,以确保将来遇到类似情境时能够迅速反应。这一机制在一般情况下有助于生存,但创伤会使它失去“熄火”功能——警报一旦拉响,便持续鸣响,难以关停。这使得创伤幸存者对现实的感知发生了改变:他们对威胁的感受比常人更加强烈且持久,即使威胁早已过去,恐惧的感觉仍真实地盘踞在他们的主观现实中。不少研究者因此强调,我们应当理解创伤幸存者的恐惧是真实的生理心理反应,而不是简单以“不理智”或“幻想”来否定他们的感受(Park, 2022)。
二、放大的生理机制:身体的警报系统被卡住
创伤如何在生理层面放大恐惧?答案是:身体的警报系统被卡在“开启”状态。当我们遇到危险时,大脑中的杏仁核(amygdala)会迅速启动身体的“战或逃”反应,引发交感神经系统释放肾上腺素,心跳加快、血压上升,压力激素皮质醇大量分泌,以帮助我们逃离险境。这一切本是短暂且适应性的反应。然而,对于经历过严重创伤的人来说,这套警报系统可能迟迟无法恢复平静,仿佛开关卡住了一样。高警觉和生理亢奋成为常态,身体始终绷紧仿佛危险随时降临。
神经科学研究揭示了创伤后大脑和身体的显著变化:负责处理恐惧和情绪的杏仁核反应过度,而负责压制恐惧反应的前额叶皮层(PFC)功能不足。正常情况下,杏仁核如同烟雾报警器,对潜在威胁发出警报,前额叶皮层则像理智的防火员,会评估形势后让报警停止。然而在PTSD患者大脑中,这个“防火员”变得迟钝或缺席,导致杏仁核的警报长鸣不止 (Mann et al., 2024)。MRI成像研究显示,PTSD患者的大脑影像可能出现非特异性的改变,如整体脑容量降低等,但更重要的是功能层面的失调:杏仁核等“原始脑”区域活动亢进,而调节它的高级中枢前额叶无法有效介入,从而使恐惧信号在大脑中持续回响。
与此同时,创伤还使自主神经系统和应激激素轴处于失衡状态。急性创伤时那股强烈的肾上腺素冲击,本应在威胁解除后逐渐平息,但很多创伤幸存者的交感神经系统仍长期维持在高档运转。这种状态被称为高唤起(hyperarousal):他们可能整夜难眠,警觉地捕捉每一丝风吹草动;稍微响亮的声音都会引发惊跳反射,心脏仿佛要冲出胸腔。这些都是身体在向他们传递信息:“危险还在!” 实则危险早已远去,但身体的警报器没有关上。研究指出,PTSD常伴随自主神经紊乱,包括交感神经过度激活和副交感神经抑制,以及下丘脑-垂体-肾上腺(HPA)轴应激激素分泌的异常。有些研究发现PTSD患者基础皮质醇水平反而偏低,被认为是长期过度应激后“耗竭”的结果,但整体而言,他们对应激的生理反应更为剧烈且缓解更慢 (Raz et al., 2023)。
生理层面的放大还表现在记忆和学习机制上。创伤相关的记忆由于情绪极端强烈,往往刻印得异常深刻(“身体记住了”)。海马体(hippocampus)本该帮助我们区分“此时此地”和“彼时彼地”,区分现在的安全环境和过去的危险情境。但创伤会损害海马体的功能,使情境记忆模糊不清。当触发线索出现时,大脑无法清楚地告知自己“现在不是当时”,以至于创伤记忆在当前情境中被重新激活。这种记忆的泛化使得恐惧反应变得不加节制、难以控制。实验研究发现,经历创伤的人在面对与创伤情境相似的刺激时,大脑的“凸显网络”和“执行控制网络”难以正常调节,对威胁刺激表现出持续的高反应,而未受创伤的人则能逐步降低反应。换言之,创伤会让大脑失去对恐惧反应的适时刹车,生理上的恐惧反应一旦启动,就像失控的车轮般持续旋转。
综上,创伤通过多种生理机制放大了恐惧:大脑警报系统失衡(杏仁核过度、前额叶不足)、自主神经和内分泌长期亢奋、记忆处理功能受损。这些改变让创伤幸存者的身体仿佛一直活在危险的阴影下,小小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他们全副武装地进入戒备状态。这并非意志薄弱或多虑,而是他们的身体被困在创伤的警报模式中。理解这一点,有助于我们以更具同理心的态度看待创伤幸存者的生理反应——那正是他们曾经历真实危险的“证据”和遗迹 (Iqbal et al., 2023)。
三、放大的心理机制:意义联想与控制幻觉
创伤不仅改变身体的警报系统,也深刻影响个体的心理和认知机制,放大恐惧对现实的塑造。其中两个关键的心理机制是:意义联想和控制幻觉。
首先是意义联想。人在经历强烈情绪事件时,大脑会不由自主地为当时的各种线索赋予特殊意义。在创伤情境中发生的原本中性的事物,往往被赋予威胁的含义。例如,某人在遭遇抢劫时听到特定的背景音乐,那么日后再听到类似音乐可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恐惧泛起,因为大脑已将音乐与危险紧密联结。这是一种经典条件作用:原本无害的刺激通过与可怕创伤的配对,变成了引发恐惧的触发线索。心理学研究表明,这种条件化的恐惧记忆常在PTSD中见到,而且会进一步泛化——不仅原来的音乐,类似的声音节奏都可能触发高度紧张。由此,创伤幸存者的心理世界被充斥了各种“有色眼镜”:许多正常情景都被染上了危险的色彩。这并非他们多心,而是大脑的意义建构使然。在创伤后,大脑倾向于过度预测和解读威胁,以至于宁可错杀一千(把安全情境误判为危险),也不放过一个潜在风险。因此,他们对现实的感知被扭曲得更加可怕,到处潜藏着让他们紧张的意义线索。
其次是控制幻觉。创伤事件往往让人有强烈的无助感和失控感。突然降临的灾难或暴力使人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能完全主宰命运。然而,这种对无常和无力的认识是痛苦且难以接受的。于是,许多幸存者会在潜意识里寻找一种恢复控制的心理策略,哪怕这种控制只是一种幻觉。例如,有的人在创伤后不断地责怪自己:“当时要是我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种自责表面上看是负面的,但深层心理动机是在假定“我本可以控制局面”。通过归因于自己的过失,他们获得了一丝对事件的“掌控感”,即便这种掌控并不真实。研究发现,在创伤中强烈体验到失控的人,事后更可能发展出行为上的自责和内疚,以此来避免感受彻底的无助 (Raz et al., 2023)。这种自责其实是一种控制的错觉:相信灾难的发生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决定,意味着未来只要“我”改正,就能避免重蹈覆辙。然而事实上,许多创伤事件并非个人所能掌控,但幸存者宁愿相信自己有过错,也不愿相信世界是完全不可预测的混乱 (Park, 2022)。
控制幻觉还体现为创伤幸存者试图通过各种方式避免再度受害,从而获得安全感。他们可能发展出一系列仪式化的行为或过度的回避策略,例如反复检查门锁、拒绝外出、随身携带防身武器等等。这些行为背后的心理其实是在说:“只要我做到万无一失,就能控制风险不发生。” 然而,这种对环境的极端控制并不能真正消除风险,只是让生活空间日益缩小,并强化了对危险的预期。一项研究表明,当创伤幸存者认为自己丧失掌控时,他们更倾向于使用回避等行为来试图恢复控制感,但这反而与PTSD症状的维持有关 (Hancock & Bryant, 2018,引自Raz et al., 2023)。换言之,对控制的执念本身会放大恐惧的影响:人为了不再体验恐惧,可能会不惜牺牲正常生活去规避一切不确定,但这种做法又不断暗示自己外界是危险的,于是形成恶性循环。
此外,创伤还会造成认知上的偏差,加剧对现实的负面解读。很多PTSD患者表现出夸大负面后果和低估自身应对能力的思维模式。例如,他们可能坚信“一旦离开安全区域,就一定会出事”或者认为自己再也无法掌控任何局面。这些信念使他们时刻笼罩在对未来的恐惧中。同时,他们也可能出现“刻板象征”思维,即将某些符号化的细节与灾难直接挂钩(例如,觉得某种颜色、天气预示不祥),仿佛命运在暗中掌控这一切。这也是人在试图赋予随机创伤以意义时产生的心理产物。创伤理论指出,当人无法容忍事件的随机和无序时,往往会构建出阴谋论或其他意义框架来解释事件,以恢复对世界可预测性的感觉 (Janoff-Bulman, 1992)。这些意义框架有时带来所谓“幸存者使命感”或宗教性的解释,正面情况下可以促进创伤后的成长,但负面情况下则可能引发偏执和持续的恐惧(例如相信“命运在惩罚我”这类观念,会让人无时不感到恐惧和愧疚)。
总之,心理层面的机制让恐惧在创伤后变得根深蒂固:大脑赋予创伤线索过多的危险意义,让平常景象染上恐怖回忆;同时,人为了重拾掌控感而发展出的思维和行为模式(自责、回避等)又反过来强化了对危险的期待。恐惧通过意义和控制这两个维度被不断放大,进而塑造了幸存者对现实的理解。在这过程中,他们往往需要外界的支持和专业的帮助来识别这些认知陷阱,逐步修正对现实的错误解读。这也正是创伤治疗中认知重建的核心:帮助幸存者看清哪些是创伤带来的“幻象”,从而拆除恐惧放大的心理放大镜,重新以更平衡的视角看待自己和世界。
四、放大的社会机制:恐惧如何被权力利用
恐惧不仅存在于个体的身心内部,它还会在社会层面被进一步放大和利用。当整个群体经历创伤事件(如战争、恐怖袭击、自然灾害)或面临集体危机时,恐惧情绪会像传染病一样在人群中蔓延。而掌握权力的人对此往往了然于心,历史与现实中都有大量例证表明:恐惧常被当作一种政治工具,用来影响甚至操控公众的现实感知与行为。
一方面,恐惧具有凝聚群体的作用。在混乱和不安的时期,人们本能地寻求秩序与保护。心理学家早在二战后就观察到,当社会陷入动荡,民众更倾向支持强有力的领导者,以换取安全感。Erich Fromm 在《逃避自由》中指出,当人们感到世界变得无序和危险时,会产生巨大的焦虑,于是宁愿放弃部分自由,去追随极权,只求获得心理上的确定性和安全感。现代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人们更倾向向往严格的规则和强势的统治者。例如,一项美国大选前的调查发现,感到恐惧威胁的民众更支持主打“法律与秩序”纲领的强人候选人(如特朗普)。类似地,2017年法国大选的调查显示,对恐怖主义等议题感到恐惧的选民更倾向支持极右翼候选人勒庞。这些结果说明,权力可以借助恐惧来塑造公众的政治选择:当领导人能够放大人们对某种威胁的感知,并宣称自己能提供保护时,民众往往愿意接受更极端的政策,或服从领袖的权威(Gelfand, 2020)。
另一方面,掌权者也常通过操控叙事来放大恐惧。例如,宣传机器可能反复强调某个敌人的威胁、犯罪的猖獗或疾病的可怕,从而营造持续的不安全感。在社交媒体时代,恐惧更容易以病毒式传播:耸人听闻的信息与标题往往更吸引用户关注和转发,导致风险感知被社会放大。研究发现,媒体标题中的恐惧语调会显著提升公众对风险的感知,即使该风险的客观概率并不高。这种现象被称为“风险的社会放大”,它反映出我们对现实危险的看法很大程度上受到社会讨论热度和语调的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恐惧成为一种可被塑造和收割的社会资源:政治人物或媒体只要选择性地强调某些议题、使用情绪化语言,就能激发公众恐惧,并引导其朝向有利于自身的方向。
历史上,不少统治者都曾利用恐惧来巩固权力:极权政权经常夸大外敌威胁以激发民族主义,或者在内部制造“替罪羊”来转移矛盾,让民众在恐惧中接受高压统治。即使是在民主社会中,政治宣传也常采用“恐惧诉求”(fear appeals),比如在竞选中强调对手当选将导致经济崩溃或社会动荡,以此诱导选民投票给自己。研究显示,处于恐惧状态中的人认知方式会发生变化,更倾向于寻求简单明了的答案与权威指引,而较少进行批判性思考。权力正是利用这种心理倾向,来减少公众的质疑与挑战。在集体恐惧的氛围中,公众更可能默许政府扩大权力、限制自由,以换取对安全的承诺(Hirsch, 2022)。例如,在重大恐怖袭击事件后,许多国家的公民权利受到削弱,政府的监控权限被扩大,这些在平时可能备受争议的政策,却往往能在恐惧笼罩的时期顺利推行。
值得注意的是,恐惧并不总是被用于恶意目的,人们也可能出于善意而动员恐惧来实现某些目标。例如,公共卫生宣传会强调吸烟或酗酒的可怕后果(诱发一定程度的恐惧)以促进健康行为;环保运动中则诉诸对气候变化的恐惧,以激发公众的环保行动。这些属于“为了更大利益”的恐惧运用。然而,无论动机如何,当恐惧被过度放大时,都可能带来认知偏差与非理性决策。恐惧会缩小人们的关注范围,使复杂问题变得非黑即白(安全vs危险、敌人vs我们),因此决策者可能趁机推出本来难以接受的激进政策,而不遭遇太多阻力。社会心理学研究指出,在重大社会威胁(如疫情、恐袭)面前,即便是那些一贯尊重自由民主的人,支持临时威权措施的比例也会显著上升。这说明,恐惧确实有潜力改变整个社会对现实的看法和容忍底线。
总的来说,恐惧在社会层面被权力所利用,进一步放大了它塑造现实的力量。一个充满恐惧的社会,往往更加顺从,也更容易被操控。因此,我们需要保持对“煽动恐惧”现象的高度警觉。当我们发现某种叙事反复强调危机四伏而缺乏实据时,应意识到这可能是对我们恐惧本能的利用。在集体面对创伤和恐惧的时刻,理性的声音和对权威的制衡尤为重要。我们越能看清恐惧被放大的社会机制,就越不容易沦为它的俘虏,从而维护自己更独立清醒的现实判断。
五、解除放大的路径:从觉察到主权
恐惧虽然强大,却并非不可战胜。创伤放大了恐惧对现实的影响,但通过科学有效的干预,人们可以逐步解除恐惧的放大机制,重建对现实的准确感知和对自我的主权感。在心理治疗和自我修复的实践中,主要有三条路径帮助创伤幸存者走出恐惧阴影:觉察(awareness)、身体调节和认知重构,进而通往心理的主权重建。
1、觉察
重新认识自己的感觉和触发。觉察指的是对自身的情绪、身体反应和思维模式产生非评判性的注意力。这在创伤恢复中是第一步:唯有看清恐惧是如何被触发和放大的,才能开始改变它。正念冥想(mindfulness meditation)等练习被广泛运用于创伤治疗,旨在培养此种觉察能力。通过练习正念,创伤幸存者学会以观察者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恐惧反应,比如当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时,不再立刻陷入恐慌,而是意识到“我的身体在产生应激反应”。这种对内部状态的觉察有助于将过去创伤和当下安全环境区分开。例如,当某人因为听到爆竹声而出现强烈不安时,如果他具有觉察力,他可以提醒自己:“这是我的创伤记忆在起作用,并不意味着现在真的有危险。” 研究表明,正念干预可有效降低PTSD症状,帮助改善焦虑和情绪调节能力。一项针对退伍军人的试验发现,8周的正念认知疗法显著减少了闪回和回避症状 (King et al., 2019)。另一项整合分析则指出,正念冥想对创伤相关症状有中等程度的改善效果(标准化效应量约0.41)。可见,提升觉察能让幸存者在恐惧来袭时多一分清明,不再完全被自动化的恐惧反应牵着走。
2、身体调节
重置被卡住的警报。正如前文所述,创伤让身体的应激反应居高不下。因此,疗愈的关键一步是教会身体放松和安全。这方面有许多体导向的疗法,例如呼吸训练、瑜伽、太极、渐进式肌肉放松,以及近年兴起的躯体疗法(Somatic Therapy)等。它们的核心思想是透过身体来影响心灵,让大脑重新学习到“解除警报”的感觉。比如,腹式呼吸可以激活副交感神经,抑制应激反应;瑜伽和太极结合温和的运动和专注,可降低焦虑水平并改善睡眠。有研究综述了多项关于身心运动的随机对照试验,结果发现瑜伽、太极等身心练习对PTSD症状有显著的积极效果,不仅减轻创伤症状,也改善抑郁和焦虑。与此同时,像躯体体验疗法(Somatic Experiencing, SE)这样专门针对创伤的身体取向疗法,强调通过感知和释放身体中“卡住”的紧张来缓解创伤反应。初步证据显示,SE疗法能够降低PTSD相关症状,并改善情绪与躯体不适。虽然目前这类疗法的研究证据还在累积中,但其效果已令人鼓舞 (Kuhfuß et al., 2021)。许多接受过身体调节训练的创伤幸存者报告说,他们第一次体验到了深度的放松和安全感,那感觉仿佛在暴风雨后见到平静的港湾。这正是身体重建安全的开始:一旦身体学会了放松和自我调节,大脑的警报系统也会逐渐恢复弹性,不再对每个无害的信号都过度反应。
3、认知重构:纠正扭曲的意义和信念
创伤让人的思维充满负面的、僵化的信念,如“世界处处危险”“发生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我永远无法脱离恐惧”等。认知重构旨在帮助幸存者挑战和修改这些不合理的信念,重新赋予创伤事件以不同的意义。认知加工治疗(Cognitive Processing Therapy, CPT)和创伤焦点认知行为疗法(TF-CBT)是这方面常用的方法 (Ehlers & Clark, 2000)。在治疗中,患者被引导去识别自己的自动想法,例如当出现恐惧时脑中闪过的念头——“我要完了”“我撑不住”。然后治疗师与患者一起讨论这些想法的证据和逻辑,共同寻找更平衡的替代想法。例如,将“世界不再安全”修正为“虽然发生过可怕的事,但在很多时候我是安全的”;将“都是我的错”修正为“我尽力应对了无法掌控的局面”。通过这样的认知挑战,患者逐渐夺回对故事的解释权,不再让创伤事件定义整个人生。据报道,创伤焦点的认知行为治疗和眼动脱敏再加工(EMDR)疗法在减少PTSD症状方面同样有效,都能显著减轻患者的恐惧和闪回频率。这些疗法的有效率在大量临床试验和综述中得到支持,是目前国际指南推荐的一线治疗方法 (Bisson et al., 2020)。通过认知重构,幸存者能够重新审视创伤——将其视为人生的一部分经历而非持续的威胁,并且重建对自身能力的信心。例如,一位遭受袭击的幸存者可能从“世界对我是恶意的”逐步转变为“我有能力提高安全措施,同时大多数情况下我是平安无事的”。这种信念转变象征着现实感的重建:世界不再是一片混沌危险的黑暗,恐惧的阴影开始退散。
当觉察、身体调节和认知重构三管齐下,创伤幸存者便一步步走向了主权感的恢复。这里所说的“主权”,指的是个人对自己内在状态和生活的掌控感和自主感。在创伤之后,恐惧似乎篡夺了生活的主权——幸存者的情绪和行为仿佛被恐惧牵制,许多选择都是围绕避免恐惧做出的。而经过治疗和自我修复,他们开始重新做回“主人”:可以容许某些风险的存在而不至于崩溃,可以在恐惧出现时采取应对而非一味逃避,更可以自主地规划人生而不是被过去牵着鼻子走。这种主权感的回归,往往标志着创伤后成长的出现。他们可能会发展出比创伤前更强的心理韧性,更清晰的人生意义感,以及对他人和生命的更深理解。
需要强调的是,解除恐惧放大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直线式前进。途中可能会有反复和挫折。但总体而言,科学的干预与坚强的社会支持能显著帮助创伤幸存者缩小恐惧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研究显示,综合运用暴露疗法(让患者逐步、安全地接触触发刺激以削弱条件恐惧)、药物辅助(如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s减轻过度警觉)、正念练习和认知治疗的组合方案,可以大幅提高治疗效果。例如,一项针对退伍军人的大型荟萃分析发现,若将证据支持的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相结合,效果量几乎是单一疗法的两倍。当然,治疗方案的选择应因人而异,但贯穿始终的原则是赋予幸存者更多理解自己和驾驭恐惧的工具和技能,使他们由被动受恐惧支配,转变为主动管理和面对恐惧。
当创伤幸存者逐渐夺回生活的主导权,他们对现实的感知也在发生变化。从前那种放大的、走形的现实感开始复原,取而代之的是更平衡务实的视角。他们能够既承认世界的危险真实存在,又不会让恐惧无限制地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这种蜕变意味着:曾经困住他们的恐惧之牢笼正在被拆除,现实重新以本来的面目展现在眼前。正如一句疗愈界的谚语所说:“疼痛是创伤带给你的礼物,它让你寻找自愈之路。” 在解除恐惧放大的过程中,幸存者常常也找到了内在的力量与智慧,去拥抱一个既有风险但也有美好的现实世界。这,正是创伤虽曾改变我们对现实的感知,但我们依然有能力重塑自我现实感的最佳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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