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5 桥下200X

6月16日

方征坐在书桌前，那台老旧的17寸CRT显示器因为常年发热，散发着一种很特别的塑料香味，混杂着空气里微微的潮味。这味道他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亲切——很多年之后他在一家老式音响维修店也闻到过这种味道，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这间出租屋。

聊天室的页面一行行的刷新着，方征在键盘上断断续续的敲下一些字符，和别人争论着现代艺术和传统艺术的边界，古早的互联网的世界，总是用把本来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拉到一个平权的空间里，用那些与生俱来的差异制造思想的火花，

正在争论白热化的时候，有个人在聊天室发了一条二手交易贴，

“「本地出」9成新佳能MV 600i，详情请进>>>”——London Girl

方征手指停了一下，鼠标点了进去，是一台标准的家用DV，佳能的民用旗舰型号，200X年代初期的新货，能拍mini DV带，适合入门也足够专业。学校里虽然有设备借用，但总有和别人撞期的时候。方征早就动过自己买一台的念头，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卖家开价2200元，远低于市价，毕竟新的还需要3800元左右，和卖家聊了几句，是一个刚从伦敦留学回来的女生，回国的时候在希思罗机场免税店购买的，能提供购买记录，沟通了一阵子，对方愿意2000元成交。

方征拿过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这会儿有空吗？帮我个忙”

“什么事？”

看到短信，他按了一下手机的呼出键，电话接通，他带着他一贯的慵懒和若有若无的热情，

“帮我去砍价吧，我要买个二手的DV。”

“怎么砍？”

“你去本地论坛找那个卖DV的人，给她说你想买这台DV，但是只能出1400元”

“我明白了，你想让我当托儿？”小鼠笑着说，

“对对对，托儿，哈哈哈……”

“可是我不懂，我怕说错了……”

“你就照我说的告诉她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好吧……”

二十分钟后，方征如愿以偿的和卖家谈好了1600元的价格，他迫不及待的出门去取DV，电脑没有关，显示器一直亮着，聊天室还在一行行滚动着各种人的争论，最新的热门话题是本市的房价会不会突破3000元每平方米，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取回DV的第三天是周末，小鼠坐在方征的客厅的沙发上看一本叫做《之二》的科幻小说，讲的是地球其实是某个文明的备份仓，主文明随时需要从这里提取备份资料的荒诞故事。方征坐在书桌前，反复摆弄着滑动顺畅的磁带仓和电池盖，测试变焦速度，白平衡，他早已熟悉这台机器，但仍乐此不疲。

他想起附近一座尚未通车的的立交桥，有一段下沉引桥，桥底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白天也很昏暗，还有工程还未完工的雕塑，他拿出笔记本写下构思，

“桥下，机器的噪音，水泥混凝土的纹理，阴影，人声采样，无对白……”

关键词“过度/结构/时间/不完整性”。

那是某种“创作灵感”到来时会有的躁动， 他似乎能看到成片：模糊，没有对白，图像和噪音交错，画面晃动但是静谧，这是属于他的城市“影像标本”。

“我们这会儿去拍个片子吧！”他对小鼠说。

他们赶到那座立交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桥下刚刚装好的各种彩灯正在测试，远远望去带着千禧年的欣欣向荣的时代感。春末夏初的傍晚略微发凉，小鼠穿着灰蓝色的裙子，白色帆布鞋，头发扎起，转身跑过去的背影像是去赶着上下一节课的学生。

方征按照刚才的计划拍了一些空镜头，他兴奋的给小鼠看他试拍的片段，“你看这个色彩，这个光线的角度，像8mm的胶片……还有这轰鸣的机械声，我打算做几段采样，那种大型工程车过桥的声音加进去……”

“这是什么？”小鼠指着屏幕的一些细节，有些看不懂，但是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桥的结构，阴影下什么都没有，但是在最深处却有雕塑，还有彩色的灯光，你帮我拍一段我从雕塑前走过的镜头，拿着对准就行，我把曝光时间调的比较长，会拍出一个不清晰的人影走过，手晃动也没关系，就是要这种不稳定的效果”

小鼠照着他说的方法拍他，又照他说的方法站在雕塑的灯光下让他拍，他们还尝试着用延时摄影捕捉灯光的变化。

“当你站在那个阴影中的时候，你就成为了这个阴影的一部分，就成为了这个符号的一部分”方征说。小鼠笑了笑，没说什么，方征知道她一定听懂了。

小鼠拿着DV和方征在看刚拍的桥下的空镜，耳边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声。方征抬头望去，一辆装着钢筋的三轮车从桥头缓缓驶下，车上坐着两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看上去刚收工，脸上都是混凝土的灰。

他们从桥下经过时停了一下，有个年纪大点的朝他们喊：“拍照片啊？”

小鼠站起身，本能地笑了一下：“随便拍点。”

方征没抬头，继续看着DV的液晶屏幕，仿佛没听见。

年轻的那个又看了一眼DV机，说：“你这机器还用带子的？现在都换数码的了吧？”

“是拍视频的录像机”方征淡淡的回了一句。

工人点点头，像听懂又像没听懂，骑上车走了，车轮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快又被远处的引擎声盖过。

小鼠望着他们的背影，轻声说：“他们挺有意思的。”

方征还在看刚才录下的那几帧画面，似乎很满意，“你看，那个穿蓝色上衣的工人走过时，阳光从桥缝里正好打在他帽檐上，像是故意设计的一样。”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方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开始讲一些模糊的先锋影像理论“……影像不应该是叙事，而是就图像碎片的堆叠……城市的影像本该碎片化的，像我们眼睛看到的，永远都仅仅是三维空间的某一面……”，

小鼠坐在他的旁边，望着远处变换的灯光，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方征兴致很高，一直在说“这就是我想要做的”，小鼠默默的跟在后面，偶尔回应一声“嗯”，像是在和一段不确定的旅程对话。

他一直觉得，这一天是一个开始——不管是创作，还是生活，像是一束光照了进来。

深夜剪辑素材时，他突然停在一帧：小鼠站在桥下的彩灯前，那一瞬间她眼神飘向画外。他反复放那一秒，像是在找某种失误，又像是在确认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一帧，他最终保留了下来，甚至加了慢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