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詞靈出版社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坐下来的人》

詞靈出版社
·
肖像画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却很少展出。因为我坚持必须现场观察、写生,不肯假手照片。愿意坐下让我画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是亲朋好友。曾为一对收藏家夫妻画肖像,过程中的耐性、期待与不安,让我体会到:肖像画不是一张脸,而是自我存有与他我存有之间的拉扯。被画者常常在过程中意识到,自己在他人眼中并不符合想象,而这种真实可能造成伤害。后来,没人再愿意坐下,我也不再接受委托。如今连木雕与漆雕也全由自己完成。


肖像画是我个人最喜欢的类型了,但展出过的肖像画却很少。最大的障碍,正是自己创下的AAP——Actuality According Painting。它是一种要求极高的创作态度,要求每一幅作品必须基于真实的现场观察与存在经验,而不是照片、回忆或虚构。

我坚持必须是现场观察绘制模特儿,必须有人愿意坐下来让我画,接受长时间被观看、被拆解、被还原。这世上真正能坐下来、坐得住的人不多,大多是亲朋好友。很多人坐到一半,会突然发现自己在别人的眼中并不符合自己的想象,那是一种心理上的崩塌。而我,却必须坚持把这个“他者视角中的存在”画下去——那对被画者来说,是一场忍耐的极限考验。

曾应一位资深收藏家邀请,到他家为他和夫人绘制两幅肖像。对方是一名外科医生兼教授,非常热爱艺术,家里收藏了数百幅油画。每次绘画至少四小时,分三次完成。那是一个Uber尚未出现的年代,他们家在一个没有公交车的区域。每次画完,医生夫人都会招待茶点,并帮我召德士。

每一次都是先画医生,再画夫人。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背景——那是我让他们自己挑选的,为了让他们也参与到这场创作里。医生气质温和、绅士,第三次去时我体会得更深。第二次画夫人时,她开始显露出不耐:“看我的脸!我化妆了!这双耳环亮不亮?”我连忙答应会在最后一次调整到完美。

最后一次依然是医生先坐下来,边画边聊天。他见我神色有难,好像对即将画夫人的部分有些压力,就温和地说了一句:“我是外科医生,从来不会让病人教我如何帮他开刀的。” 这句话给了我十足的勇气——也许艺术和外科确实相通: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必须有一个掌握局面的心。

我画肖像的方式很受Lucian Freud的影响,不追求简单的再现,而是对存在本身的凝视与剥离。与夫人期待的画面略有出入,她虽然勉强坐了下来,医生则破例留下来陪伴她。画完后,我用眼神示意医生,他立刻懂了:“大家先休息一下吧。我们去吃点心。”

他们走进房子,我迅速收拾好画具,赶上来接应的德士。上车前回头望了一眼——医生挡在夫人面前,像是温和地、无声地阻止了一场无形的凶杀案。

这不仅仅是一个肖像画的故事情节,这是一个存在哲学的课题。画与被画之间,是自我存有与他我存有的冲突,是多种存有状态的拉扯。肖像画,不是一张脸,而是存在在他者目光中的扭曲状态,是一场永远无法完全被掌握的存在困局。

想象一下: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与自我想象并不一致,而对方却坚持认真地把这个形象画下去,那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忍耐力?

我之所以很少展出肖像画,是因为很多时候,对方在椅子上已经感觉受伤了。展出,只会带来另一种层面的伤害。

渐渐的,越来越少人愿意坐下来让我画,而我也不再接受这类委托。现在连头像木雕、人像漆雕,我也不再找模特,全都自己来完成了。

肖像,终究是一场关于“存在”的孤独拉扯。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