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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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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指纹

在狼狽裡長出更好的自己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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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正在發生的美。

有些練習,真的是醜得不忍直視。

整骨的那天,天氣悶得像有人用一條濕毛巾罩住了城市。進門時,整骨館飄著淡淡的藥草味,混著木櫃的陳年木香。師傅戴著口罩,眼神沉穩得像是已經看穿了我這副歪七扭八的骨架。他先讓我趴下,掌心按在我背上,力道穩而深,像在找一個藏得很深的開關。

第一聲「喀」響起的時候,我差點以為是骨頭斷了。那聲音在骨縫裡震盪,透過脊椎傳到耳膜,好像自己是一扇多年沒開的舊門,被粗暴地推開。接著是腰、肩膀、頸項,每一次扭轉都伴隨一個短促的吸氣聲。我的腦子一邊想著「要是我就這樣死在這張床上該怎麼辦」,一邊又暗暗期待下一個「喀」的到來,因為那種瞬間釋放的感覺,實在太詭異,它同時像解脫,也像被處刑。

結束後,師傅語氣淡淡地交代:「這幾天記得做運動,活動一下筋骨,不然你又會卡回去。」我原以為是什麼帥氣的瑜伽或普拉提,結果示範的動作:半蹲、雙手像失控的風箏骨架一樣抖動、臉因拉伸而擠成奇形怪狀,尷尬的極致。

回到家,我照著他的指示站在全身鏡前。如果有人此刻闖進來,一定會誤以為我在拍一支荒謬的默劇短片。汗順著脖頸往下淌,腳踝開始微微顫抖,呼吸變得急促。我盯著鏡中的自己,額頭泛紅、表情尷尬,像一條試圖在岸上做瑜伽的魚。

想找個理由逃避,甚至還想過「反正骨頭已經喀過一次了,應該夠了吧」。但身體很誠實,在我堅持到第三天的時候,那種緊繃和僵硬開始慢慢鬆開,深呼吸時,胸口似乎多了一片空地。酸痛像退潮一樣,留下一種溫熱的餘韻。

再醜的動作如同良藥苦口,只要它讓你變好,就值得繼續做下去。


生活裡,也有一種醜態的練習,只是它的名字不叫運動,而叫犯錯。

比如在工作上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低級到連新手都不該出現。明明那份報告我看了三遍,流程背得滾瓜爛熟,卻在最關鍵的數據上打錯了一個零。零,多也罷,少也罷,都能讓事情變得荒謬。那天早上,部門開會,我坐在長桌的一角,手心有點潮濕。主管翻到那一頁時,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像是忽然嚐到一口酸掉牙的檸檬。

「這個數據……應該不是這樣吧?」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我耳膜裡的血聲瞬間放大。我試圖解釋,可話一出口就變成乾巴巴的碎渣,聽起來更像在找藉口。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剛學走路的孩子,在眾目睽睽下摔了個狗吃屎。會議室的燈光白得刺眼,連牆角那株常年發黃的觀葉植物,都在默默看著我的狼狽。

那天回到座位,我的背脊緊得像剛拉直的琴弦。午休時,別人去吃飯,我卻盯著螢幕上那串數字,像盯著一個剛得罪了我的仇人。心裡有一個聲音說:你真是笨到家了;另一個聲音卻低低回應:那又怎樣?

只是當時的我,還聽不見那個低聲的回答。那幾天,我在一種半透明的自責裡生活,別人看起來依然和我談笑,可我覺得自己像被一層薄薄的玻璃罩住,隔絕了所有空氣。

直到一週後,主管在一次檢討會上,忽然提到:「其實那次的錯,反而讓我們改掉了舊有的流程,避免了更多的漏洞。」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像隨口一提,卻像有人打開了那層罩子的一道縫。

我才明白,原來有些錯誤,逼著你回頭檢視自己,甚至重建習慣。那種過程,就像運動後的肌肉酸痛。

痛,不是因為你變差了,而是因為你正在長得更強壯。

回想起來,我在那次錯誤後開始習慣多檢查一次、多問一個為什麼。每當覺得自己笨得離譜時,我就想起那段日子:我在玻璃罩裡一點一點掙扎出來,空氣重新流進肺裡。那是成長的聲音,雖然悶,但真實。


很久以前,在操場上的一節體育課,陽光亮得過分,像一張沒調好曝光的照片,白得刺眼。全班整齊地坐在跑道邊的水泥地上,背後是草坪的青綠,前方是紅色的PU跑道。我們雙手舉起又放下,動作一致得像機械臂,口中還得跟著體育老師的口號數拍:「一、二、三、四!」

風吹起寬鬆的運動服,袖口拍打手臂,帶著一點曬熱的布料味。我的腳跟踩在地上,傳來微微的震動,像是校園裡無形的脈搏。可我的心思,半點不在這枯燥的操練上。

就在我在某個機械式的循環,數到「三」的時候,他出現了,那時候我心裡的主角,或者說,校草。跑步的姿勢極乾淨,步伐像被繩子牽引著,毫不費力地劃破空氣。他從我眼前掠過,帶著風、汗水、還有一種青春專屬的味道,像是剛割過的草地混著洗衣粉香。

我不敢看他,視線硬生生盯著自己笨拙揮動的手臂,卻感覺到耳尖一寸寸變熱。我的表情肯定滑稽得很:嘴巴還要跟著數拍,動作卻開始慢半拍,像一部卡碟的老影機。

那時我心裡唯一的念頭是:拜託、千萬別看見我這副丟臉的樣子。可多年後想起來,我忽然想起某雙炙熱的眼神投射二樓,如果被誰真的看到了,會不會覺得這樣的我,反而有點可愛?或許,他早就注意到了我,甚至記得我那天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因為真正喜歡你的人,不會因為你姿勢不夠優雅就轉過頭去;相反的,他可能覺得那就是你最真實、最無防備的模樣。

而真實,本身就有一種難以抵擋的美。

那是我第一次隱約明白,羞恥的瞬間,會在時間裡發酵成一種溫柔的甜味。當下的我只感覺窘迫,卻不知自己已經被愛過一次。


練習的過程,有時候醜到讓人想要消失。

鏡子裡那個半蹲、手抖、表情扭曲的自己,會讓你懷疑人生;會議桌前那個支支吾吾、汗水順著脖頸滾下去的自己,也會讓你恨不得鑽到桌底;青春操場上揮舞著手臂、耳尖燙得發紅的自己,更像一張不願翻出的舊照片。

可是一件事會慢慢發生:你開始不再那麼在意旁人的目光。因為在酸痛退去之後,你發現自己站得更直;在錯誤被修正之後,你的工作方式變得更穩妥;在那場青春的窘迫之後,你學會了看見自己的可愛。

那些瞬間,當下都像是一道小傷口,讓你縮著肩膀走過。但時間會幫你縫合,它用新的體驗、成果和溫柔的記憶,把疤痕變成花紋。於是有一天你回過頭,發現原來自己一路上的不成熟與丟臉,都是點燃後來的煙火,短暫卻絢爛,照亮了你。

別人的眼光,終究只是背景音,會在下一首曲子開始時被淡忘。你的成長才是旋律,會一遍又一遍在你心裡迴盪。

當你再一次站在鏡子前,做著一個看似滑稽的動作;再一次在工作中被挑出一個小錯;再一次在喜歡的人面前慌亂得不知所措,請記得,這些都是你正在變得更好的證據。

你可能看起來狼狽,但在未來某一刻,你會發現:那時的你,已經很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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