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頭髮
胡適在〈我的母親〉中把母親作為自己人生成長道路上的一個經歷來寫,也是作為人生道路指導方向的一個恩師來寫。所以,文章用了很多篇幅環繞在胡適童年的經歷。而董橋在《讀胡適》裡特別記下一段胡適談母親的頭髮,說她「身高五尺三寸,但髮長五尺八寸。每次梳頭時,都要站在矮凳上,分三節來梳。第一節梳好了,用頭繩紮住,再梳第二節、第三節。一次梳頭要費三點多鐘。」梳頭的方式,讓人印象深刻。
林文月《擬古》文集,標示了一個自我挑戰的高度。散文系列作品十四篇,模仿陸機擬古詩,以前人文章作摹寫對象,頗具實驗性和批判性。寫臺靜農,寫給兒女,憶兒時,念母親。形式是客觀的,抒情的主體是自我而內省的。林文月「擬古」摹寫對象書寫的〈為母親梳頭髮〉,凸顯母親重視頭髮的印象和記憶,將人間最為純樸的親情,寫得催人淚下,令人動容。
林文月說:「記得小時侯最喜歡早晨睜眼時看到母親梳理頭髮。那一頭從未遭遇過剪刀的頭髮,幾乎長可及地,所以她總是站在梳妝臺前梳理,沒法子坐著。一把梳子從頭頂往下緩緩地梳,還得用她的左手分段把捉著才能梳通。」
林文月記憶中的母親是一位典型的老式賢妻良母。她說雖然母親自己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可是自從林文月懂事以來,她似乎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家事上。她伺候父親的生活起居,無微不至,使得在事業方面頗有成就的父親回到家裏就變成一個完全無助的男人。
我的母親年輕時也留有一頭長髮,不過從我懂事開始,她就不再留長髮,換上容易梳理的髮型,透過定期燙和染的功夫,年過五十的她,頭髮沒有之前篷鬆。看著她年輕時照片,頓時覺得長頭髮的她,就像邵氏黑白影片的女主角,驚艷而脫俗,讓人眼前一亮。跟母親那一頭「豐饒」的黑髮相比,我的短髮又「薄」又「黃」,後來逐漸變得稀疏,慌張細問之下,唉!竟然遺傳父親家族的基因。
母親身高略比胡適母親高一寸,她對頭髮的執著,恐怕是我認識的長輩當中數一數二的。記憶中,外婆的頭髮是些微自然捲,母親和我在這方面就像她,除了不平順這一點外,還挺好打理的。外婆生前每天起床梳洗後,就把專用的髮膠塗上一點,讓頭髮整齊分界,才踏出房門。隔兩三天才洗一次頭髮,每兩個月就去找相熟的理髮店尋求修剪和燙捲。她頭髮自然捲卻不油膩的華髮,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
母親為了頭髮,可以花上二、三個小時,自己調配染料或染髮劑,對著鏡子,用梳子把染髮料慢慢的將頭髮塗抹均勻,然後肩膀披上一塊毛巾,很舒適的躺在「懶老椅」看報紙,這是她工作大半天後,休閒的時刻。平時工作,內外雜事擾亂情緒,加上父親做事慢條斯理,很多時候生意往來,賬目凌亂,往往弄得面紅耳赤、疲憊不堪。

林文月從母親花白稀疏的頭髮,感傷母親的衰老,心生憐惜,「突然分辨不出親情的方向,彷彿眼前這位衰老的母親是我嬌愛的嬰兒。我的心裡瀰漫了高貴的母性之愛......」而病房外的青山、白雲與藍天,作為女兒為母親梳髮的背景,以乎更能予人一種安詳、寧靜、溫馨的感受。
「母親將頭髮全部梳通之後,就在後腦勺用一條黑絲線來回地紮,紮得牢牢的,再將一根比毛線針稍細的鋼針穿過,然後便把垂在背後的一把烏亮的長髮在那鋼針上左右盤纏,梳出一個均衡而標致的髻子;接著,套上一枚黑色的細網,再用四支長夾子從上下左右固定型狀,最後,拔去那鋼針,插上一隻金色的耳挖子,或者戴上有翠飾的簪子。這時,母親才舒一口氣,輕輕捶幾下舉痠了的雙臂;然後,著手收拾攤開在梳妝臺上的各種梳櫛用具。」
歲月流逝,林文月母親的一頭美髮也花白而逐漸稀薄了。這些年來,兒女一心一意照料自己的小家庭;也忙看養育自己的兒女,更能體會往日母親的愛心。雖然不再能天天與母親相處,也看不到她在晨曦中梳理頭髮的樣子,只是驚覺於那顯著變小的髮髻。她仍然梳看相同樣式的髻子,但是,從前堆滿後頸上的烏髮,如今所餘且不及四分之一的份量了。
「我的手指遂不自覺地帶著一種母性的慈祥和溫柔,愛憐地為母親洗澡。我相信當我幼小的時候,母親一定也是這樣慈祥溫柔地替我沐浴過的。......」「母親是背對著我坐的,所以看不見她的臉,許是已經睏著了吧?我想她大概是舒服地睏著了,像嬰兒沐浴後那樣......不要驚動她,好讓她就這樣坐著,舒舒服服地打一個盹兒吧。」
看劬勞的母親,自青春健康之時,對兒女無微不至呵護,到老年衰病之身,不得不由女兒代為梳頭沐浴。那一分婉轉細膩的孝思,包含了多少酸辛?
我的母親燙染頭髮,數十年不變。看著她染髮,我有時候會覺得這是她唯一感覺自在的時間,起碼可以平伏窘迫的情狀。或許是燙染次數太多,造成損害,導致母親踏入耳順之年,頭髮開始變得稀疏,欠缺光澤。但她似乎沒有停止燙染,只是相信民間秘方,以中藥自制生髮劑,塗抹在頭髮上,希望能令頭髮自然生長。但就算塗抹多次,依然無濟於事,曾經多麼「烏黑豐饒」的長髮,如今卻變得如此「稀薄」。
母親對頭髮的執迷,可以反映在對兒女的教育上,就像胡適說的「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她是慈母也兼任嚴父。但嚴父的身分掩蓋慈母的角色,既要忙外,又要兼內,做一個兩全其美「完全的人」,原來是那麼的不簡單。畢竟,父親的懦弱造就了母親的倔強。
母親雖然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但她對孩子接受書本的知識並不疏忽, 科學新知、小說繪本和美術圖冊,每年預期訂閱,這在經濟不十分充裕的年代,填滿日常的無聊和彌補伴隨的空檔。這一切固然是我們兒時的喜悅和褔氣。母親由於經營生意早出晚歸,周末日不能陪伴外遊,為了讓我們能舒活筋骨,她特地買了一些遊戲與運動器材,任由我們到花園空地玩樂。雖然,年輕時的她充斥著強人氣魄,但經常還會流露對家人兒女的溫柔關懷。
琦君女士在林文月《遙遠》一書的序言中說:「偉大的母愛,慈烏反哺的情愫,使她的文章進入最聖潔的境界。我癡癡呆呆地讀了一遍再一遍,已不自知涕泗之何從了。 」曾幾何時,記憶書寫是來自身體髮膚的點滴。
疫情期間,我的母親確診不醒人事,住院將近一個星期。痊癒回家後,身體仍然虛弱,雖然如此,她只有一次由弟妹代為沐浴和洗髮,母親沒有如林文月所描繪她的母親那樣,變得軟弱和依賴。反而有種死裡逃生,生命無常,不再固執和堅持,日常修身養性,輕靈放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