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之光(續)
第四章:另一次初見
轉學那年,我像脫下一層舊而遍佈傷痕的皮。
我原本在一所被稱為「貴族學校」的地方念書,當時正從國中二年級升上三年級。那裡的孩子多半來自有錢人家或當官家庭,老師資歷深厚,學生普遍成績優異。而我,在那裡既不出色也不特別,只是一個時常處於驚恐狀態的小男孩,靜靜地坐在角落,習慣了沉默與被忽略。過去的孤立與羞辱像影子一樣,始終跟著我。
直到一切突然改變。
我不斷向母親與剛再婚的父親哀求轉學,他們不是無視,就是推託。最後,是爺爺看我可憐,替我辦了轉學。新學校比不上舊校那般光鮮亮麗,有人會說是降級,但對我而言,卻像是一次重生。
儘管理論上我應該直接讀三年級,學校卻讓我從一年級開始。我再次成為新生,彷彿有機會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擦掉,重新來過。
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英文小考的情景:滿分一百二十,我考了一百一十七。全班震驚,連老師也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我。或許是那個分數,或許是我身上那股沉靜又早熟的氣質,從那天起,我第一次被人欣賞,被人喜歡,真正交到了朋友。
我開始敢做回自己。那種隨時要防禦、怕被取笑的神經質,終於稍稍鬆動。我開始享受上學,甚至開始享受生活。
那三年,雖然不完美,卻是我記憶中難得的明亮時光。當然,最後升學考我考砸了,只能去念一所很普通的高中。但那三年,我建立了某種信心,我終於在一個地方有了存在的理由。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喜歡的悸動。我暗戀過我的直男同桌,也迷戀過一位高年級的學長。我會和我最好的女生朋友傳紙條討論他們,她雖然經常對我表示「無語」,卻從不打斷我,總是聽我說完。
後來,我透過小學老同學,認識了其他學校的朋友。那時我們開始接觸流行文化。雖然很多同學喜歡明星、綜藝節目,我卻迷上了另一種東西:我說不清是什麼,或許是某些英美流行音樂的歌詞,又或是那些外語裡的節奏與聲音。那感覺像魔法,讓我短暫離開身體,離開過去。
我學著模仿那些英語節目裡的腔調,還偷偷學了粵語,從網路上找到的港片開始。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語言的聲音可以幫我塑造一個新的自己——一個可以活下去的自己。
家裡並沒有變得更穩定。生父娶了外遇對象,開了間麻將館,幾乎不再和我說話。我繼續住在爺爺奶奶家,像是被安置在某個不會打擾到任何人的角落。媽媽則偶爾帶我出去吃飯,她變得客氣,像一個努力卻疲憊的人。
但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
很多年以來,我第一次不是靠硬撐活著。我在學習,在成長,在蛻變。而這一切的起點,是沒有人再嘲笑我了。
第五章:窄光之中
升上國二之後,日子不像從前那樣尖銳,但也未真正變得輕鬆。那些曾經直白刺痛的傷害不再當面撕裂我,卻以更隱晦的方式存在著,像牆壁深處肉眼看不見的裂縫,乍看似乎平靜,卻會在某個潮濕的夜晚毫無預兆地崩落。我依舊規律上課、考試、參加班會,但心思卻愈來愈容易飄走。英文課上的一個單字、數學題目上被我略過的步驟、導師眉間短暫一秒的皺眉,都能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專注。我以為那只是成長中的疲倦,卻不知那其實是另一場崩壞的開始。
升學考試一步步逼近時,班上的同學像人被緊緊上緊的發條,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跑。為了不讓自己掉隊,我也努力跟上,但心裡某個位置鬆散得像找不到重心。某些晚上,我在書桌前盯著練習冊看了很久,卻一句都沒真正讀進去;某些清晨,我在晨讀時心裡想的不是課文,而是那些突然冒出的憂鬱與茫然。我明明知道成績代表未來,但那陣子,我更常覺得自己像站在原地,看著別人都往更光亮的地方走去,而我只能留在陰影裡。
放榜那天,天氣悶熱得像藏著雷。我手心冒汗,卻沒期待,也沒有恐懼,只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當我看到那串不甚理想的分數時,胸口像被輕輕碰了一下。不是痛,而是一種遲來且無法反駁的「果然如此」。我只能進一所很普通的高中,那種不壞也不特別,像默默遞來的一張普通車票,提醒我下一段旅程依舊得自己走完。爺爺嘆了口氣,但沒有責備。奶奶照例切了水果放在桌上,像每一次我考試後那樣平靜而自然。媽媽聽到消息後眼底閃過擔憂,但沒有多說,而那個男人,依舊沒有出現。
奇怪的是,真正讓我難受的並不是成績本身,而是在那瞬間,我突然理解了某種更深的孤單。原來有些寂寞並不是考砸後才出現,而是早就住在體內,只是我一直沒有勇氣承認。幸好那陣子我身邊仍有一些朋友,他們比我還緊張,有人拍著我肩膀說:「反正你還是你。」那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卻像一個人在你跌倒時替你拍掉腿上灰塵,不痛、不重,卻足以讓你再站起來。
那段時間,我比以往更加沉浸在語言與音樂裡。英文歌詞裡那些我還未真正理解的句子,卻像某種暗號指向另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影集中收斂的語調、陌生的節奏,成為我每晚模仿的目標。我像偷偷為自己雕刻另一張臉,一個更自由、更接近我所渴望的自己。那些語言像一束束微弱的光,讓我在一個說不明亮的青春裡找到呼吸的方式。
開學前夜,我整理書包時,心情既平靜又陌生。奶奶照例在桌角放了切好的蘋果,我看著那盤熟悉的水果,忽然覺得生活裡某些微小的溫度,是不會因為成績起伏而改變的。隔天早上,我站在新高中的校門口,老舊的牆面斑駁暗沉,學生從我身邊嘈雜地穿過,我深吸一口氣,感受到胸口那一瞬間的緊繃與不安,那種「又要重新開始」的壓力。
然而我仍然邁步向前。光仍在,只是收得很窄、很窄,但我知道只要還有那麼一絲微亮,我就能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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