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的椅子
復活節晚上,他們聚在篝火邊,坐在各自椅子上,嚼著提摩西草。
這東西也叫貓尾草,跟狗尾草不大一樣,他們喜歡吃這個,如今大夥兒出於健康的考慮都不吃胡蘿蔔了——糖分太高。
“所以他們給你起名字了,這是好兆頭。”他從馬甲口袋中掏出懷錶,快速瞥了一眼,塞了回去。
“是的,白先生。”
“如果你想要擁有一把椅子,首先得有個名字,”白兔先生的藤編搖椅嘎嘎響,“然後,就是最難的部分,最難的就啊——啊嚏!”白兔先生拿出手帕擤鼻子,發出吹喇叭的聲音。
“唉,春天的壞處,儘管看不著什麼花,但花粉無處不在,”
他把濕噠噠沾滿鼻涕的手帕折好,優雅地放回上衣口袋,接著說,“他們叫你什麼來著?”
“望月。”她說。
她是加拿大雪鞋兔(Snowshoe Hare)大腳像一雙“雪鞋”,能在五十六釐米厚的雪地上輕鬆跳躍。冬天絨毛全白,夏天灰褐,現在是四月,她只剩腹部和尾巴的白毛,耳朵尖有一點黑邊。
“望月……很不常見,是中國名字?”白兔先生問。
“對,白先生。”望月說。
“你們知道wantwant是一種中國點心嗎?”穿藍外套的兔子吐出嘴裡的提摩西草根說,他那件外套上的扣子形狀各異、大小不一,不知從哪兒斂來的“它的中國名字叫旺旺!”
“他們食兔頭,就像他們用鴨子血做果凍一樣,”棕兔子皺起鼻子,“殘忍。”
“吃兔頭和用兔子左後腿當幸運符,哪個更殘忍?”藍外套挑釁地問。
“沒人稀罕你的腿。非得是能通靈的地底精靈,那種在滿月墓地夜裡捕獲的黑兔子,明唔明啊?”棕兔子說。
“被抓住並虐殺的不幸兔子,它的左後腿怎麼給人帶來好運?”藍外套反問。
“Not worth my time.”棕兔子撇嘴看向一邊。
“不重要,重要的是椅子。”白兔先生提高聲音,把討論拉回正軌。
“嗯,”望月點點頭,“我想要一把椅子,因為我……”
“哪只兔子不想有把椅子呢?”白兔先生打斷她,“除了名字,最重要的是——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被寫進故事的兔子才有歸來的權利。復活節前夜,我們一個個從故事中醒來,穿過現實和夢境的縫隙,坐到自己的復活椅上。所以我說,有名字是個好兆頭,有了名字,屬於你的故事就不遠了。”
“不見得,故事才重要。有沒有名字無所謂,”藍外套說,“看那只栗色兔子和灰兔子。”
“猜猜我有多愛你?”栗兔子喊。
“我要逃走啦!”灰兔子喊。
“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望月問。
“他們是小朋友喜歡的大明星,說的話要跟故事裡一模一樣,不能出格。”藍外套倒騎在他的貴賓椅上說。那張椅子的椅背雕著胡蘿蔔和小鳥圖案,還有個相當厚實的碎花棉布軟墊。“瞧瞧他們高檔的天鵝絨扶手椅吧。”
“故事越家喻戶曉,椅子就越舒服,如果能成兔子大明星,就會有最舒服的椅子。”白兔先生說。
“我可不這麼認為。”一隻燒焦的兔子說,他和一隻熔岩殼烏龜坐在一把生銹的鐵椅子上。
“你們是例外,你們在寓言裡嘛,”白先生寬慰道,“寓言從不輕鬆。”
“你們是龜兔賽跑故事的主角?”望月問。
燒焦兔和熔岩龜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
“賽跑那事你知道吧?”燒焦兔問。
“人人都知道,你在中途睡覺輸了比賽。”
“簡直他媽的荒謬!”燒焦兔生氣地說,“我早就說了我們長耳朵不跟硬殼子小短腿比賽,但他們非打賭。”
“誰們?”
“森林裡的閑漢唄。”熔岩龜說。
“那押你贏的一定很開心咯。”
熔岩龜大笑起來,嘴裡噴出煙塵。
“荒謬,太荒謬了,”燒焦兔說,“等我跑起來才知道跟一隻連影兒都看不著的烏龜賽跑有多蠢,真是尷尬啊。”
“所以你就睡覺了?”
“起先只是為了緩解尷尬裝睡,想等著他靠近了再跑,免得場面難看,”燒焦兔說,“可等了倆小時他還沒過來,我就真睡著了。”
“後來呢?”
“後來他們舉起我,歡呼慶祝勝利。這事兒就被寫到了寓言裡,時間久了,大家都相信烏龜比兔子更靠得住,再後來,大夥兒乾脆相信硬殼子一族擁有迅捷之力,包括蝸牛在內。”熔岩龜說。
“那你們怎麼變成現在這樣?”
“森林起火了,一場小火在夜間借助大風迅速席捲森林,變成森林大火,所有居民無一倖存。”熔岩龜說。
“起先有居民發現森林邊緣起了小火,他們立即召開緊急會議,決定派誰給其他居民報警。”燒焦兔說。
“他們派的是贏了比賽的我。”熔岩龜傷心地說。
“我不想要一個寓言故事,”望月焦慮地說,“我只想要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故事,哪怕沒人讀,用這個故事換一把簡簡單單的小椅子就好。”
“沒名氣的人寫的故事沒人讀,沒人讀的故事不值得寫,”棕兔子說,“那是浪費時間。”
“從來沒有故事不值得寫,”藍外套說,“可能會有對的人,在正好需要的時候看到,但更重要的是寫故事的會意識到她是在為未來的自己而寫,只要意識到這件事本身就值得做。
“When you write, you think better. When you think better, you create better.”穿亮橙小裙子的兔子說,她坐在一把可愛的小軟凳上。
“哦?你也會講英語?”棕兔子說,“還以為你只會說荷蘭語。知道嗎?我一直覺得英語才是我的母語,對我來說英語的低語境更能精確地表達資訊,而中文……”
“望月,告訴你一個秘密。”藍外套對望月說,“編故事的人只要在編你故事的過程中感到喜悅,有完成的滿足,哪怕她編的這個故事很少人讀,你也能擁有一把復活椅子。”
“只是那把椅子也許真的很……質樸,你確定這樣的一把椅子可以嗎?”白兔先生問。
“我發誓,別無奢求。”望月說。
“那告訴我們,你為什麼想要一把椅子?”
“我曾經有家人,”望月說,“三年前的秋天被鷹抓走了,去年夏天我交了一個朋友,他是個很好的兔子,有天我們看月亮時,郊狼來了,他比我跑得慢……”
“生命無常。”白兔先生感歎。
“我知道死亡的樣子,”望月抬頭,看向月亮,“我想有把椅子的原因全為看月亮。歲月流逝,所有的事情都在改變,只有月亮是永恆的。”
“Everything comes. Everything goes.The moon.The only thing that’s been here as long as you have.”
“那人,我是說你住她後院的那人,你確定她是寫故事的嗎?”
“確定,我的嗅覺很准,她從事悲慘費力不討好的寫作工作已經整整八個年頭。”
“那麼她是苦行修女?主動走一條佈滿荊棘、釘子、蕁麻的路?”亮橙小裙子兔說,“眾所周知,繪畫帶來的幸福是存在的,但寫作帶來的幸福卻不存在。”
“也許吧,就像運氣一樣,天知道是怎麼回事。”
“可能是修女,這是她苦行苦修的方式。”
“這麼看來望月你大可放心,她一定會給你寫故事的,根據我的經驗,她得了無法醫治的寫作癮。頭腦健全的人從不為這種事上癮,聰明人千方百計回避這樣的生活。”白兔先生說。
遠處傳來穿越時間隧道的鐘聲,篝火突然熄滅。
陽光灑到森林邊緣時,所有椅子都空了。
有人半夢半醒著起床,半夢半醒著伸手摸床頭的眼鏡。
半夢半醒著起身拉開窗簾,看見望月蹲在後院草坪。
接著,她半夢半醒著坐到桌旁,半夢半醒著寫下這則故事。
夜裡落了雨,霧氣散去時,後院多了一把看不見的椅子,濕漉漉地站在草地上。
那是望月的椅子。
只有望月坐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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