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

林小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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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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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採訪

——大家好,我叫弗雷迪。後面廚房裡戴著寬沿太陽帽和墨鏡的是我太太蕾妮,她不想出鏡。我的小女人擔心自己上電視不夠漂亮,胡扯,親愛的,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哈哈!

——我們聽見鄰居喊救命的時候,正好油人隊在比賽,是下午六點一刻,我記得很清楚。你也知道,去年我們錯失了史丹利盃,今年一定得拿下來才行,不然我們怎麼還配叫冠軍之城,是吧?

——要我說,今年肯定沒問題。小夥子們士氣比去年強,他們對獎盃憋著一股狠勁。我們全城人,甚至全加拿大人,都盼著把獎盃拿回來。你說是不是?從美國人手裡把獎盃奪回來!打敗佛羅里達美洲豹隊!打敗美國人!加油!油人隊!加油!油人隊!衝衝衝!

——沒錯,六點一刻。我聽見外頭有割草機的聲音,我就想,誰會在油人隊衝季後賽資格的時候割草啊?真怪!什麼?喔,好,我不再說油人隊了。

——我打開窗戶探頭往外一看,就看見鄰居老爺子。果然是他,不用猜也是他。他不看球,因為他是中國移民,他老家在中國首爾還是東京來著,親愛的?

——什麼?他不是中國人?總之,他是亞洲人。你知道的,亞洲人不愛看冰球。什麼?當然,也有看的,但他們應該也不會打吧?啥?這是種族歧視?這也算種族歧視?現在我們這種人張嘴說點什麼都是歧視。

——我不覺得這是。天啊,這就像我家小女人說我不愛看書一樣,說我有閱讀障礙。我覺得那不是歧視,那是事實。蕾妮中學的時候很愛看書,愛情小說,她老是抱著書掉眼淚。

——當時中場休息還沒到,油人隊領先。就是這個時候,蕾妮聽見有人喊救命。她就喊我,尖著嗓子說:弗雷迪!弗雷迪!你聽見有人喊救命嗎?我眼睛盯著螢幕聽了一會兒,說沒有。她說有!絕對有!你現在就給我出門看看。

——我們家小女人一發話,我就得離開電視機,離開油人隊。

——我一推開廚房門,你猜怎麼著?我看見了。我操!啊?什麼?你們電視臺不是可以消音嗎?我家鄰居被一頭大駝鹿頂到他家後院那棵大紅橡樹上!

——那駝鹿太大了,得有十英尺、一千多磅。我的老天!那對犄角!太大了!

——她就這樣戳著他,把人舉到半空,死死釘在樹上。用力得很,看起來像是要把我可憐的鄰居往死裡弄。我抄了一把鐵草耙衝過去,在旁邊嗷嗷叫著嚇她,可她根本不怕。我只好打了她幾下,她一轉頭看向我,我就躲到樹後面。後來蕾妮也抄著耙子跑來,她這才丟下我鄰居,出了院子。

——什麼?為什麼說「她」?因為我看見籬笆外站著一頭小駝鹿在等她。肯定是她的孩子。那隻駝鹿寶寶很小,腿細細長長,顫顫巍巍地跟著她逃走了。我猜她一定是以為我鄰居要傷害她的孩子,所以才攻擊他。

——奇怪的是,他們家後院的籬笆很高,門平常也關著。那駝鹿得先撞壞籬笆門,才能進來攻擊人。我鄰居明明關著門,她怎麼會誤會呢?我想不通。唉,這都是事後想的。當時哪顧得了這些。

——鄰居年紀大了,哪受得了這一通犄角,當場就昏過去了。

——蕾妮趕緊打911。接電話的女人問了她一百個問題。救護車四十五分鐘後才到,四十五分鐘其實算快了。我老媽有次在浴室摔倒,尾椎骨斷了,赤身裸體躺在浴缸裡等了三個半小時救護車才來。嘿,再晚點,我老媽的骨頭都要自己長好了。

——總之,我們先簡單做了急救,把他流血的地方包紮起來,不然等救護車到,他的血都要流乾了。我還在想,如果鄰居死了,我該怎麼通知他兒子。他兒子住在溫哥華,我沒有電話。他太太幾年前車禍去世了,從那以後他就一個人住。我甚至不太知道他的名字。

——說實話,我們平常也就是說聲「你好」、「再見」、「天氣不錯」那種鄰居。他很嚴肅,不愛聊天。但他其實人不壞。他還有槍證,是個業餘獵人。前年耶誕節,他還分給我們一大塊鹿肉。謝天謝地,聽你說他還活著,我真是太高興了……


二、新聞

摘要:
75歲的韓裔老人孫先生(Hye Kyu Sohn)身受重傷——三根肋骨骨折、雙眼瘀青、頭部腫塊、腿部有一道深層傷口——目前仍在昏迷中。以上傷勢皆為遭一頭母駝鹿襲擊所致。Lisa MacGregor報導。

孫先生在自家後院遭駝鹿攻擊,肋骨斷裂三根,頭部腫脹,雙眼瘀青,腿部傷口需縫合,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

昨日下午,本市東部一處住宅後院出現一頭雌性駝鹿,同行的還有一頭幼鹿。

事件發生後,鄰居弗雷迪.伯熱龍(Freddy Bergeron)與其妻蕾妮.布羅迪(Renee Brodie)發現傷者,並立即撥打緊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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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做了簡單急救,替他腿部包紮,我太太撥打了911,救護車很快就到了,謝天謝地……」伯熱龍表示。

衛生服務局指出,5月24日下午約5時30分,緊急醫療人員抵達106A Avenue附近一戶住宅,並將傷者以「情況穩定」狀態送往醫院。

警方表示,近期在本市東南區,包括Fulton Ravine公園與Wayne Gretzky Drive一帶,多次接獲駝鹿出沒通報。

這在以往極為罕見,該區域距離山區與森林甚遠,過去數十年未曾有駝鹿出現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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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漁獵部門正在搜尋具攻擊性的母駝鹿及幼鹿,Wayne Gretzky Drive與Rowland Road附近多條步道已暫時封閉。

警方於週二提醒民眾:「若遇駝鹿,請務必保持安全距離,切勿靠近。」

三、墨墨

墨墨是春天出生的。她顫顫巍巍剛學會走路時,母親說他們得搬家,回河谷社區,那裡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我們要在黎明前穿過那條馬路,那個時候車最少。穿過馬路就到家了。」

「墨墨,過馬路的時候跟緊我,必須跟緊,知道嗎?一定要集中精神,動作要快。」媽媽說,「我相信墨墨一定能跟上。」

墨墨點頭。

馬路走到一半,墨墨就像所有俗氣又悲慘故事裡寫的那樣,不小心崴了腳。這種情節在小說裡俗不可耐,然而在現實中卻時有發生——尤其墨墨年幼,腿腳弱,又走了一整晚夜路。

「媽……」她輕聲喊。

媽媽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

一輛豐田車就在此時撞向了媽媽。

一聲巨響。

媽媽倒下了。

墨墨趕緊低頭閉上眼睛。閉眼之前,她看見有兩個紫菜包飯的飯糰滾到腳邊。

當墨墨呼吸變得平緩、不再耳鳴時,她已經到了另一間陌生的白房間。那裡有穿著藍長袍的人。媽媽受了傷,腿骨粉碎性骨折;墨墨在等待媽媽治傷的日子裡,也受到藍長袍們的細心照顧。

她的腿腳很快健壯起來。下次過馬路,她絕對不會再崴腳了。藍長袍們也替她的骨頭拍了片子。根據墨墨的骨頭狀況推測,他們認為墨墨將來會長得比媽媽還高。

等媽媽恢復健康後——儘管她此後走路都會一瘸一拐——藍長袍們開車送墨墨和媽媽回家。路上,墨墨聽見他們談論那輛豐田車的駕駛。

「他是個非常固執的人,要求一命抵一命。」開車的人說。

「是很難接受,畢竟他太太當場就去世了。擋風玻璃粉碎,車頂凹陷,安全氣囊也沒有彈出……」副駕的人說。

「是的,那種撞擊角度,車子不會有反應,安全氣囊的確不會彈出。」開車的人說。

「他一直提出要求安樂死她。」副駕的人說,回頭看了媽媽一眼。

媽媽也看著副駕的人。

「還說也要告我們。」副駕嘆了口氣。

「不可理喻!」開車的人說,「他的頭肯定也撞壞了。」

「那倒是,他的確腦震盪很久。」


四、奎宇

奎宇買了一把槍。

是Savage 110步槍,.308口徑,溫徹斯特高爆子彈。買槍的理由,他說是「參加原住民冬獵活動,做他們的後勤志工」。

申請槍證對他不是問題。他生於1950年,那年韓戰剛爆發。他的父親是右翼民團成員,死在一場突襲中,連屍體都沒找到。母親為了撫卹金,跑了整整十年公所;直到李承晚下臺的第二年,她才第一次見到申請表。那年,奎宇十一歲。

一年後,奎宇跟著母親搬到全羅南道光州。他很喜歡新家,尤其喜歡鄰居家跟自己同齡的漂亮女孩恩淑。

十七歲那年,他服兵役入伍,被編入憲兵部隊。服役期間表現優異,幾年內升下士。

1980年春天,部隊接到命令,全員參與光州「治安支援」。他們奉命進城,光州市區是重點部署區。出發前,營長拍了拍他的肩,說:「你槍法準,就站最前頭。」

之後,他開始出現夜遊症與驚覺反應。半夜常常站在營房走廊上,對著黑漆漆的窗外喊媽媽。

部隊以「健康原因」讓他光榮退役,檔案上寫的是「完成任務,表現優異」。退伍後,他在市場口租了個鋪面,開了家五金行。

又過了幾年,他娶恩淑為妻。婚後,他的夜遊症與驚覺都不見了。他覺得這都是恩淑的功勞——只要她在屋子裡,他就安心。

奎宇申請加拿大槍證時,得知前軍人和執法人員可申請豁免訓練。他沒提交服役紀錄,像初學者一樣報名培訓課。

靶場試射那天,他連開三槍,彈孔穩穩挨在靶心上。教練和幾個白人都停下動作,驚訝地看著他。有人上前邀他加入射擊俱樂部,他搖頭,指指自己的耳朵,說:「對不起,聽不懂。」

買到槍後整整四個月,他每天都在追蹤,終於找到了她。

她走路一瘸一拐。從背影,他就認出她。他吹了聲口哨,她回頭看向他。四目相對,他們認出了彼此——隔著車窗的那天,他們也這樣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

他沒有猶豫,立刻開了兩槍:一槍胸口,一槍額頭。她倒地身亡。

她的小女兒站在一旁目睹一切。這孩子沒逃跑,一動也不動,顯然被嚇傻了。

奎宇把槍口轉向她,最後,沒有扣下扳機。

「跟你無關。」他說,「一命抵一命,我只不過是為老婆報仇。」

奎宇把她的屍體拖回家,在棚屋裡剝皮、分割成小塊。家裡冰箱塞滿了,還剩不少。

週末他拿去教會分給同鄉;耶誕節又分一些給鄰居。

輪到隔壁那個白人胖鄰居時,他有些猶豫。那人太熱情,奎宇一向嫌這種人煩,怕走得近了,以後躲都躲不掉。

「育空那邊的馴鹿。」

「嗯,我會打獵。」

「對,有槍證。」

沒想到這三句話反而激起鄰居的興趣。他甚至提議以後跟奎宇一起打獵。從那之後,每次門鈴響起,奎宇都假裝不在。好在他很快知趣,不再來了。

他頓頓都吃她的肉。不覺得膩,不覺得難吃,也不覺得好吃。這只是一種宗教性的復仇儀式。每次他細細咀嚼,都像重新靠近恩淑一次。

恩淑死後,他又開始做當年的噩夢。

夢永遠都一樣:他端著槍,穿著制服,站在街頭。

對面有很多人,但看不清臉。奎宇努力往前,要看清他們的臉。他伸手扒住一個人的肩,那人緩緩轉頭,把臉對著他——臉上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就是一張臉,什麼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的夜遊症是不是又犯了。

兒子俊赫住溫哥華。母親去世後,俊赫每年耶誕節回來一次。

奎宇想:如果當初和恩淑生的是女兒,也許人生會完全不同。他們也許不會離開韓國。可惜俊赫是男孩——男孩十八歲得去服兵役。奎宇發誓不讓兒子當兵,絕不讓他經歷自己經歷的一切。

剛來加拿大那幾年過得很苦。刷牆、剪樹枝、裝地板、搬家;夜裡值班看倉庫,白天在超市收銀;有時還得去旅館做清潔、在韓餐廳後廚洗菜。只要能賺錢,兩口子什麼都做,不怕累。

他覺得俊赫爭氣,聽他的建議讀金融,在溫哥華買了房,銀行工作也順風順水。

靠著這些年一點一滴攢下的積蓄和些許退休金,他們老兩口也買了房子,有個大院子。恩淑在後院種辣椒和青蒜葉,做醬湯時從不愁沒配菜。

退休後,他們常開車旅行。洛磯山脈底下的小鎮,恩淑說像慶尚道外婆家的村子。

五、新聞

摘要:Chloë設計出加拿大新版「駝鹿過馬路」警示牌

Chloë在三年前夏天,於Foremost鎮暑假期間擔任救生員,同時也在家庭與社區支援中心擔任志工。

每天進城的路上,她都會看到一面「駝鹿過馬路」的標誌牌。

「它是那條路上唯一的『景點』。」Chloë說,「你不得不看。我當時心想:這隻駝鹿看起來不像駝鹿。如果我來設計,一定不一樣。」

Chloë從小熱愛繪畫,一直立志成為藝術家。

她很快動手改造設計:修改鹿角,讓駝鹿的鼻子更有威嚴感、腿更長、尾巴更短、胸膛更平坦,並改變頸下垂肉的形狀。

「我用馬克筆畫出新設計,還寫了一篇短文,列出我對這個標誌做出的所有改動,解釋為什麼駝鹿值得被用更強壯有力的方式呈現。一個準確的駝鹿形象可以提高交通安全。」

Chloë強調:「我只是想做一個輕鬆有趣的專案,完全沒有冒犯原設計者的意思。如果冒犯到,我先道歉。」

同時,她製作了圖解對照圖,把設計前後的差異標出來,並將作品寄給多個交通部門與政府機構。

她沒有收到任何回覆,漸漸把這件事忘了。

直到今年冬天——她收到一封來自加拿大交通協會的電子郵件,通知她的設計將成為全國新版「駝鹿過馬路」標誌的標準。

此項決議與今秋一場交通事故有關。10月1日(週一)清晨,本市安東尼.亨戴高速公路(Anthony Henday Drive)東南段發生車禍:一人死亡,一輛本田車嚴重受損。

事故發生於清晨5時15分左右,地點靠近17街。一名男子駕車行經安東尼.亨戴高速公路東南段,與駝鹿相撞,碰撞導致銀色本田車嚴重毀損。

衛生服務部門表示,車內女子在現場被宣告死亡;另一名男子被送往醫院,傷勢嚴重但穩定。

駝鹿被送至救助中心治療,雙腿骨折。牠當時正帶著幼崽遷徙,之後母子被野放回森林。

警方表示,事故造成西向車道封閉數小時,上午8時重新開放;並未發現超速或酒駕因素。

駝鹿撞車致命的根本原因在於其體型巨大、腿部高長。遷徙季節,駝鹿常帶幼崽過馬路;且其眼睛不反光,駕駛在昏暗時段難以提前發現。

駝鹿肩高通常在1.5至2公尺之間。車輛撞擊時多撞到駝鹿腿部以下,導致車頭直接撞斷其腿。

與一般鹿類被撞可能被撞飛不同,駝鹿的撞擊更像塌方:牠整個身體重重壓在車輛上。駝鹿可能只是骨折甚至逃脫,但因車體結構與撞擊位置,車內人員往往因此遭致命傷。

基於這場不幸事故,Chloë設計的新標誌目前已在加拿大各地陸續安裝。

Chloë對能親眼見到自己的設計非常興奮。她說:「首先,這是我做過最『加拿大』的事,真是瘋狂又奇妙的加拿大成就。能說『嘿,那是我做的』,這種感覺太棒了。我在TikTok上發了一支影片,一夜之間就破百萬觀看,成千上萬的人留言,幾乎都是正面回饋。看到這麼多支持真的很酷。」

為了延續這種正向回應,她也推出駝鹿周邊商品系列。

Chloë開始販售印有「making the moose out of life」字樣的T恤、帽T與長袖衫;部分收益將捐給動物保護基金會,用於駝鹿及其他野生動物的復健工作。

購買連結可於Chloë的Instagram個人簡介中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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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俊赫

俊赫接到護理師的電話,說父親被闖入自家的駝鹿攻擊,目前仍在昏迷中。

「又是駝鹿,他媽的。」俊赫罵道,從溫哥華開車趕往父親所在的醫院。

十三個小時後,俊赫接到父親來電。

「俊赫,不用來了,我醒了。」

「爸,我在路上,就快到了。」俊赫長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

「那畜生是來復仇的。」

「誰?」

「駝鹿。」

「駝鹿?來復仇?」

「她是她女兒。我認得她……她也認得我。她特地來的。她想殺我。인과응보……인과응보……」

「爸,你能把電話給護理師嗎?」

「喂,你好,護理師小姐,我叫大衛,是Sohn先生的兒子。我父親叫孫奎宇。」俊赫說。

「喔,你好,大衛。Sohn先生的傷勢我們都處理好了,也做了腦部CT。駝鹿攻擊後,我們發現他有腦震盪。是的,如果他現在說了一些難懂的話,很可能是嚴重創傷性記憶混亂造成的。」

「我父親之前出過車禍,曾經腦震盪。他在高速公路上撞上過駝鹿……」

「我的天……」護理師差點脫口而出「太巧了」,立刻覺得不妥,硬把後半句吞回去。「我的天……」她又說了一遍。

「我的天!」俊赫叫道。

車頭前方,一團黑影閃過。

「大衛?大衛?你那邊怎麼了?」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刺耳的急煞聲。護理師聽見方向盤猛地打轉的咯吱聲、重物撞擊聲——然後,一片靜默。

……

俊赫丟掉電話,下車時渾身發抖。黎明前天色灰藍,他踉蹌著走到血泊裡那東西旁邊:是人嗎?是流浪漢?

他屏住呼吸——不是人。

謝天謝地,不是人。

一小時後,俊赫抵達醫院。他鬍渣密布,眼下烏青。護理師像老朋友一樣親切地跟他打招呼。

「俊赫,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奎宇問。

「連夜開車有點累……爸,你好些了嗎?」

「我沒事。我想明天出院。」

「還是多觀察一下。」

「你請假了?」

「沒,我用了年假。」

「那不是可惜了。」

「不會,剛好可以多陪你幾天。」

「肚子餓嗎?」

「還好。」

「吃點東西吧。」

「沒胃口。」

「你沒事吧?」

「沒有。」

他不想告訴父親:他在路口撞死了一頭小駝鹿。他似乎聽見牠發出一種濕軟又含混的聲音——像初生嬰兒剛學會呼吸時的嗚咽。幾公尺外,牠的母親站著——那頭母鹿,一雙深黑的眼睛注視著他們,不靠近,也不逃走。

他用手機照亮那頭小駝鹿的臉。

但那裡,根本沒有「臉」了。

鼻子沒了。眼睛沒了。嘴巴沒了。

整張臉像被什麼詭異的力量抹掉,只剩下一塊血肉模糊的平面。


七、新聞

本市快訊——本週二午夜前後,一頭小駝鹿不幸遭車輛撞擊死亡。事故發生於Wayne Gretzky Drive路口,靠近皇家醫院附近。

省漁獵與野生動物官員米奇.維瑟(Mitch Visser)證實,小駝鹿未能在事故中生還。目前當局正計畫遷移其母鹿,以避免進一步風險。

據附近居民蕾妮.布羅迪回憶,這頭小駝鹿「腿細細長長、走路還不穩……真的很可憐。聽說牠被撞死,我真的很難過。」

據了解,這頭小駝鹿正是此前在同一地區襲擊一位韓裔老先生之母駝鹿的幼崽。該起襲擊事件曾引發社區關注,民眾憂心母鹿因護幼而呈現高度攻擊性。

如今幼崽不幸身亡,當地居民一方面感嘆命運無常,另一方面也更擔憂母鹿因失幼而情緒更不穩,帶來潛在危險。

相關部門提醒民眾,近期正值駝鹿活動頻繁期,尤其在天色昏暗時段,請駕駛注意減速慢行,慎防野生動物橫越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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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淼我是居住在加拿大的中文寫作者,創作奇幻小說,曾任報社記者與兒童雜誌主編。 我既喜歡創作原創奇幻故事,也喜歡重述古老的神話傳說。 我花了八年時間,從頭到尾重述中國神話,為它增添了上千個好故事,最終完成了五十八萬字的書稿。 在這裡,我會依照心情不定期更新,分享新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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