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張的身體與逼退的空氣
你會跟一個胖子計較嗎?當她/當他,一直往你靠近的時候,當他在捷運座位上不斷擴展他的版圖的時候,你會跟他計較嗎?擺在眼前的那些廢物,以後有事情還要佔到你的領域,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把他的頂幕擴張,你不知道他的動靜什麼時候會再碰到你的身體,你的裙腿,你側邊所有的每一寸肌膚。不想要被碰,可是沒辦法,空間就這麼多,空氣就這麼少,呼吸也要被切割分配。
座位是冷硬的,藍色塑膠皮上覆著人造的光澤,在抵達的瞬間,他的屁股下被壓得發出細小的「嘣」聲,椅子也在提醒你,它正被佔據。捷運的燈管嗡嗡作響,車廂裡的冷氣卻吹不散那股潮濕的體味。他的手肘忽然抖動一下,碰到我袖口的布料,像一種不經意卻蓄意的提醒:這裡不是你的,你得再退一寸。
座椅上的摩擦聲音,吃吃乖乖,那聲音像是一種笑,笑你無處可去。
你會不會盯著他那一層又一層的肉,看著它不斷湧向你,好像不是肉,而是一種不可逆的浪潮?汗味、塑膠袋滲出的油斑、快要擠破的水瓶,全都像是一種氣味與質地的入侵。這些接觸不是接觸,而是一種未經同意的滲透。像是空氣被偷走一小部分,像是你呼吸的節奏被硬生生扭斷一個拍子。捷運裡的呼吸變成競技場,所有人都在角力,看誰能多搶下一口氣。
這些接觸不是接觸,而是一種未經同意的滲透。像水氣滲入木頭,沒有巨響,卻讓整片板子發霉。你坐著不動,他卻持續侵蝕;你屏住呼吸,他卻佔據空氣。捷運明明是一個共享的場域,卻被某些人當成自己的王國,把身體攤開,把四周的人逼退。他們的肥肉就像一張地圖,不斷把界線塗黑,把你的座標抹掉。
捷運裡的胖子只是冰山一角。那不是一具身體的重量,而是一種習慣性的擴張:他們不收縮,不自覺膨脹,空間成了他們理所當然的佔領物。
胖的概念,不是體重秤上的數字,而是一種姿態,一種佔據的姿態,一種懶得調整的慣性。肉體的膨脹只是結果,真正膨脹的是心態。
坐下去時,他們不會想著「我要縮一點,讓別人也能坐」,他們只會想著「椅子能撐住多少,就屬於我多少」。空間在他們的意識裡不是分享,而是征服,不是並存,而是擠壓。捷運只是最明顯的場景。其實,他們的擴張比肉體還要靈活:用需求膨脹,用欲望膨脹,用聲音膨脹。當他們張嘴喊的時候,那聲音就像另一種重量,被丟到場域裡,逼得你必須後退一步。胖子最擅長的不是吃,而是用存在感去推移他人的界線。
這樣的思維延伸到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表情,甚至他們的沉默。沉默本身,也是一種壓迫。捷運只是舞台,他們的演出不限於此。胖子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現,以任何形式存在:一聲咳嗽,一次要求,一句看似無害的話。他們把需求放大成權利,把習慣放大成必然。當他們開口的時候,聲音就是一種重量,被丟到空間裡,逼你後退一步。
這是一種低耗能的生存方式。他們不需要奔跑,不需要奮鬥,只要維持原狀,只要拖延,就能讓空間慢慢向他們聚攏。他們的能量不是用來建構,而是用來消磨別人的力氣。他們擴張,不是因為強大,而是因為拒絕收縮。
我在日常的地方,也遇到過那樣的重量。它不一定以身體出現,有時候只是以一個要求的姿態,從角落無聲無息地伸展開來。
當關鍵時刻來臨,所有的結構都已經繃緊,我們的神經已經被拉到透明,像在風裡架起一個搖晃的棚子,每一顆螺絲都在哀鳴,每一塊木板都在抖動。就在這時候,一股額外的負荷被丟了進來,理直氣壯,帶著必然的重量,沒有討論,沒有預兆。它掉落的方式很安靜,卻像慢慢擠壓的石塊,把空間壓縮到再也無法呼吸。
那重量的特點,是它總能自帶正當性。它不會說能不能,它只會說必須。而當這個必須落下時,空氣就會自動往一邊傾斜,所有人的節奏被改寫,所有人的安排必須退讓。不是因為誰願意,而是因為沒人能反駁。
它的語言很平靜,讓原有的安排變得無效,我們的努力變成背景。不是因為我們同意,而是因為沒有拒絕的空間。
這種重量不需要發怒,不需要大聲,不需要爆裂,不需要衝撞,它只需要存在,它的存在感就足以迫使你後退一步。它不是破壞,而是滲透;不是一瞬間的衝撞,而是一種持續的膨脹。它讓你感覺,你所建構的空間、你辛苦維持的界線,原來都只是暫時的,隨時會被某種必然吞掉。
那是一種姿態:在最後一刻伸展自己,把本不屬於他的部分據為己有。於是,我們的疲憊也只能轉化成對他休息的襯托。
他們會揪著不放,就像面對頑固脂肪一樣。
不是因為那裡有什麼真實的錯,而是因為那是一個最容易被捏住的地方。於是,我們的疲憊也只能變成對它的襯托:我們越忙碌,它越安然;我們越崩潰,它越從容。
他們的語言像一隻油膩的手,反覆在同一個部位揉捏。不是為了解決,不是為了改變,而是為了讓你感到不自在。像脂肪一樣,越揉不會消失,只會顯得手更髒。攻擊因此顯得廉價,卻因為廉價才容易被複製。
有人以為攻擊是找到你的破綻,其實不然。更多時候,攻擊只是抓住一個能反覆揉捏的部分,像手裡的一團油膩,越揉不會消散,只會顯得手更髒。那些聲音繞著不放,彷彿不說你胖,不說你如何,就沒有別的語言可以使用。他們的詞彙貧乏,他們的想像單薄,他們的攻擊因此顯得廉價。
但廉價不代表無效。正如脂肪不會因為你厭惡就消散,這些聲音也不會因為你沉默就熄滅。它們堆積在周圍,像是一層固執的外殼,嘲諷你的呼吸,試圖限制你的步伐。
然而,你其實不是視而不見,而是選擇。選擇一個更好的生活型態,選擇讓自己的能量流向更高效的地方。脂肪的存在提醒你要重新分配代謝,攻擊的存在提醒你要重新分配注意。它們固執,你就更要靈活;它們持續,你就更要往前。脂肪或許頑固,但它提醒你什麼需要被改寫;攻擊或許持續,但它迫使你確認自己要走的路。
他們揪著不放,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可說;而你放開不追,是因為你還有更遠的要去。
因此,腳步沒有停下來。
在他們的聲音裡,我繼續書寫。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磚,沉重,方正,被我小心地砌疊起來。有人說文字是柔軟的,是無法抵擋的,但我不這麼認為。文字比石頭還硬,因為它能夠一遍又一遍重複自己,直到成為一道牆。
胖子的肉撞上牆,只會震動,只會自己回彈。聲音撞上牆,會被反彈成回音,空洞而不再具傷害力。牆外的嘈雜可以繼續存在,牆內的呼吸卻屬於我自己。這堵牆不是為了把世界隔絕,而是為了讓我擁有一個穩定的氣室,在那裡我能不斷地呼吸,不必被切割分配。
他們或許以為攻擊能讓我停下來,以為攻擊能逼我讓位,但我的字會先一步佔據這個位置。每一篇文章,都是一道層層相疊的磚牆;他們撞過來的時候,撞上的其實是他們自己的惰性。這堵牆不是為了隔絕世界,而是為了讓我保有一個氣室。裡面有光,有字,有節奏。我在裡面呼吸,我在裡面寫作。外面的重量無論怎麼膨脹,都無法再逼進來。
我在牆裡安放自己,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延續。我選擇在這裡活著,活在字裡行間。這就是我的生活型態,一種比反擊更堅定,比沉默更響亮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