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麦田上,奔跑的人

纳兰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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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边的麦田与陌生的小镇之间,叙述者过着缓慢而孤独的生活。每到黄昏,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麦田上奔跑,他不知为何奔跑,也不知要去向何方。我一次次在黄昏中看见他,等待他,试图追上他,却始终无法靠近。这是一篇关于流浪与停滞、逃避与追逐的小说:在重复的景色与日常中,一个人慢慢面对自己想逃避的东西,也在那个奔跑的身影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夕阳又一次落在了麦田上,影子拉的很长。偶尔有风吹过,麦田会轻轻摇荡。

我一直觉得,黄昏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它和白昼不同,不再明亮。也不像黑夜那样消沉,而是悬在两者中间,像某种难以分辨的身影。很多情绪都在黄昏涌上心头——那些零散的画面,难以言喻的念头,和一些无从解释的人。

风很大,一个黄昏般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野。起初是一个小点,在远方晃动,逐渐放大,才看清那是个人影。

他奔跑着,越来越近,几乎要撞入我的世界。风卷起了尘埃,我眯起眼,模糊的视线怎也无法追上他。睁开眼时,他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了个奔跑的剪影,很快融入在地平线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那天的太阳太低了,他的特征都看不清。不过,这么孤独的地方,总会遇到几个那样的人的。

说起来,这里的人很少,大片的田野很多。夏天很热,秋天很干,所以这里基本只种小麦。麦田铺展开去,像一张重复到令人恍惚的画布。按理说,千篇一律的风景没什么可记住的,我却觉得那天的麦子特别黄,夕阳特别红。后来去了好几次麦田,也没找到那种感觉。

管他呢,我的生活都够糟糕了。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风景也陌生得像异国他乡。我不确定自己是来寻找什么,还是单纯想离开什么

也好,忘掉一切吧,都不重要了。

太阳落下后,天黑得很快,马上就看不清回去的路了。踩了几次空,我才摸黑回到木屋。屋子很小,小到只要关上门,就能包裹住所有声音,让人有种安全的错觉。

鞋随手甩在门口,扯下裙子,脱掉上衣,最后连头发也解开了,发卡随手丢在桌上。明天就散着头发好了,扎起来太麻烦。

我爬上床,拉开被子。窗外的星星很亮,亮得刺眼。用脚把窗帘勾上,却差点把它拽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秋天这么热,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还是这么热。

很想再这样躺着度过一天,翻一翻那些掉页儿的老书,都是上一届主人留下的。

这屋子不贵,但也不是小钱,我说能不能便宜点,他直接送我了,还跟我说什么“逃避不是办法”,我说我不知道来这干嘛,反正也是个怪人。

想是这么想,但毕竟还没死,饭总是要吃的。门口有辆破自行车,也是上一届主人的,铁架上全是泥,骑起来嘎吱嘎吱响。先骑着它去镇子上买点吃的吧,怎么也不能在这饿死。

小镇很远,泥路也烂的不行,算是知道为什么车上这么多泥了。

我把一大堆面包什么的东西扒拉进购物袋,抱着比半个我还大的袋子去结账。

“陌生的面孔,第一次来吗?”

“应该是”

他没说什么,好像对话被我弄得尴尬了。

“这儿的夜晚挺安静” 我说

“安静到无聊,比看放了一万遍的电影还没意思。除了偶尔有人跑来跑去”

“跑来跑去?”

“没见过那个人?他常常这么干,跑过一大片麦田,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要去哪”

“没见过,也奇怪,我就住在麦田边上”

“麦田边上?”

老板把一箱啤酒放在我的购物袋里,他看我带不会去,就拿了个框,带轮子那种,放在自行车后座上。

“送我的?”我问

“送你的,年轻人,别喝太多!这儿的路太野,摔在哪儿可没人知道”

老板人还挺好。我慢悠悠的骑着车回去,碰上泥地,我就脱了鞋把车推过去。时间?谁管,我来的第一天就把手表扔了。

随便吃了点,渴了就喝点酒。眼睛一闭一睁,又到了黄昏。太阳落下的时候总是特别热,我就抱着两罐酒,到田埂上吹吹风。

太阳从金黄变得火红,又从火红变得金黄,最后熄灭了,什么也没剩下。离小麦收割还有挺久,麦芒上还带了点绿。那个奔跑的身影没出现,有点失望,但我本来也没期待,也许他去别的麦田奔跑了,就在这里路过而已。万一他会跑回来呢?谁也说不准,我把剩的啤酒放在这,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凌晨,不知道为什么我醒的很早,回去收拾那些啤酒瓶子,留的那罐啤酒被打开,而且被喝光了,别的瓶里剩下那几口还在那。也许是那个奔跑的人干的吧。

起来的太早了,都不知道要干嘛。我沿着泥路找到了公路。它的来路和去路都被凌晨蓝色的迷雾遮蔽,像是一条笔直的河流,偶尔有车路过,没人知道它们从哪来,要到哪去,就像没人知道我一样。我沿着公路走,走了好远。这块平原确实很大,走了这么远都没找到起伏,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休息,就开始往回走了。也没干什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慢下来的日子真好,不用忙于生计,不用四处奔波,不用操心别人。

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就疼,所以我坐在路边,眺望着黄色的远方。

那个身影又出现了,在傍晚的太阳下,如此闷热的时候。这次我的眼睛睁开了,他张开双臂奔跑着,耳边还传来阵阵的笑声。奇怪的是,我看不见麦子被压倒的痕迹。他似乎中途慢了下来,看了一眼我这边,又回过头去加速奔跑了。

他的手里攥着什么?几张纸,一本书?没等我看清,他又留下一个剪影,朝着日落的方向跑开了。

又是他?

这次他从日落的方向跑了回来,又向着日出的方向奔去了。他在追逐什么?或者说,在逃避身后的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不顾一切的在麦田上奔跑?跑的那么快的,肯定是年轻人,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他不会停下,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现在要做的事是在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去,想太多、太远,也没什么意义。

也许,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才在麦田上奔跑吧。

算了,又是无聊的一天,好好享受现在的时光吧,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日出是怎样的呢?说起来,我在地面上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抬起头去仰望天空。连习以为常的太阳,也从未看清过它升起和落下的模样。

那就这样,在外面走到天亮吧,看看太阳的模样。

我坐在昨天留下啤酒的田埂,从屋子里把磁带机抱出来,放在旁边,随便插了盘磁带进去。

朦胧而模糊的吉他声从扬声器传出,很明显是民谣吉他,听起来有点俏皮,像是被晚风从远方送来的那样悠扬。接着是粗糙的男声,带着点乡村口音。歌词很直白,也没什么修辞之类的,说实话,挺土的,不过也挺好,就这样直接能唱出心里的想法。

就是听多了有点腻,调式太像了,这儿也没什么山,都是大平原,唱的东西也无从想象。我抱着酒,罐子扔的到处是。

有点冷,我蜷缩着腿,坐在地上睡着了。可惜睡的太久,睁眼只看见太阳挂在头上,至于它从哪儿出来的,就无从得知了。

我看见前面的麦丛有一条被压倒的痕迹,很像有人走过。应该是那个奔跑的人吧,他遇到了什么?让他的脚步不再轻盈。

不过,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吧。和我最大的关系,只是我看见了他在夕阳下奔跑而已。或许明年还会吃到麦田里的麦子,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明年?我连明天是怎样都不知道。

起身,简单收拾一下,不要破坏环境。听说镇上有个酒馆,正好酒喝完了,去看看吧。

坐上那辆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走着一如既往的烂路,我观望着天空,慢慢骑着车。

我时常会想,为什么我不能像鸟儿那样,在天空中翱翔呢?我看不见湛蓝的天,也看不见苍白的云,无处不在的薄雾遮挡着一切。如果我拥有那样一双翅膀,无论怎样的风雨,都无法阻止我的飞翔吧。那样无拘无束的生活,不被重力束缚的生活,也不错。但那样流浪的生活,为了生活的生活,早已厌倦了。

在无法觉察的时光中,我已经到了酒馆。把自行车停好,推开门进去。不出所料的是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喝着看起来就没品位的酒,不知道闲扯些什么。我找了一个离他们远的地方,一个角落,坐下了。

很快,老板上了几杯啤酒,还说什么看我是生面孔,送了我一杯酒,看起来挺奇怪,是啤酒的颜色,但又带点别的什么色。老板特别自豪的说这是自家酿的,让我尝尝。很有大麦的味道,但是没什么酒味,喝完有点头疼。也是,自家酿的,乱七八糟的醇一大堆,我怕把眼睛喝瞎,就推脱拿个瓶子装走了。

“你看见那个在地里疯跑的人了吗?”

“看见了,隔三差五的就能看见他疯跑,还总是在下午,额,快晚上的时候”

那叫黄昏,真没什么文化。我想

“你是说他是谁?”

“天知道,是哪个州的逃犯吧”

“万一是个疯子呢?”

“听说是别的什么地方,城里吧,跑过来的,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

“这样儿的人好像又来一个,就住在麦田边儿上吧,不知道他俩认不认识”

“听说是个美人?”

“去你的,你又动什么心思。”

我听见一声很响亮的拍打肩膀的声音。

他们嬉笑的声越来越大,酒馆里也越来越热。知道他们开始谈论我了,我就不再听他们的对话了,谁愿意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呢?这里的窗户不对着太阳,灯也很老旧,发出那种看起来就很慵懒的昏黄的光,我就把杯子都推开,趴在桌子睡着了。

突然感觉到有人拍我的肩膀,从过去的噩梦中惊醒,给老板吓了一跳。他说快天黑了,这儿要关门了。我把钱给他,推着自行车走了。

太阳低挂在算不上蓝的天空中,西方的地平线上有一点深棕色的光,还算明亮,但也很明显的能感觉到它要落下了。过了午后,镇子上很安静,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偶尔飞过的鸟的鸣叫,它们很快要迁徙了吧。

正是这种时候,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候,才会让人倍感寂寞。无聊的往事,难以描摹的背影,难以忘怀的情感,模糊的记忆。没有黑夜的庇护,没有黄昏的期待,落入时间的缝隙,被无穷的回忆折磨,无法跳脱。

在公路旁停下,脱下鞋,赤脚走到麦田里。松软的泥土,阳光的余温,我想把自己深埋在土里,但我没有工具,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我转头,看见即将落下的,火红的太阳。金色的光照亮了天亮,薄些的云都被它点亮。我望着渐经渐远的太阳,心中竟有种追逐它的冲动,我想看看落日的模样,看看太阳落下的地方。我想奔跑,向着太阳奔跑,但我已经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

我听见麦子被压倒的声音。

他出现了,从黑暗远方,冲出一片凝重的黑暗。他飞快的奔跑着,从我的面前掠过,追逐着落日。再也按捺不住冲动,我也奔跑起来,我大喊“等等!”他也没有慢下来,我想试试能不能追上他,但肺中嘶嘶的喘气声否定了我的猜想。我停了下来,望着那个背影越跑越远,才意识到,我甚至从未靠近过他。

只好灰溜溜的走回去了,像曾经一样。我从来没有胜利过,也没有失败过,我讨厌没有把握的事。

是的,因为不愿意面对结束,我避免了一切开始。我不知道这么做正确与否,但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我走了太远,忘记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最后,连我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迷蒙、破裂、炽热的梦。梦见我在田埂上等待日出,这次没有睡着。猩红的身影从东方缓缓升起,整片天空都被它点燃,充斥着它那猩红的光。云不再怡然自得,它们在太阳的炙烤下沸腾,翻滚。火光从地平线开始蔓延,我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日出。

浓烟从远方升起,镇上的人们四处逃窜。那不是太阳升起的光,是真正的火光。火势迅速蔓延,遮蔽了我望向远方的视野。脸上暖暖的,等待日出所积蓄的寒冷迅速消解。

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一片黑暗中飞出,紧接着是麦田被压倒的声响。他又开始了奔跑,他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去,向着火光连天的地方跑去。

我仍旧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背影没有消失。从飞奔着的身影,到被热气裹挟着而摇曳的背影,最后是一个晃动的小点,直到被浓烟遮蔽。

他离开了,再也不会来了。

我抱着那样的想法,在真实的落日下等待着他。他真的没有来,而且接下来的几周,甚至几个月,都没有他的踪迹。

我仍旧无所事事着,喝酒、在麦田里乱跑、听那些很老的磁带,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睡一整天的觉。但我不喜欢那样做,每次醒来都是黄昏,或者夜晚,总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是时候了,也该离开了。过去的一切都真正的过去了,虽然我没有忘记,但已经学着不去在乎了。选择相信时间很难,但最后又不得不相信它。

正好,孤独的木屋又迎来了新的主人,是个年轻人,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人可不会来这儿逃避,但他不愿意说,也就算了。我把破自行车,磁带,喝剩的酒都留给他。他也问我这屋子要多少钱,我问他你打算出多少,他说你说多少我出多少。

“五万?”

“你说准了?”

“说准了。”

“给你。”

他真的给我了,那也不错,赚一笔还是很好的,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离开前的那个黄昏,我又在田埂上等着,他没有出现。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不过这次没有奔跑的声音,很快也停息了。他背对着夕阳,面向着我,挥着手大喊:

“你要走了吗?”

“是啊,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回答说

“真为你高兴,你会开始全新的生活吧。”

“不太会,我要走的更远了,也许回家,也许继续流浪。”

“不管怎么样,都是新的开始。”

“别说的像很懂我一样。那你呢?继续跑下去吗?”

“你知道风在哪停下来吗?”

没等我说话,他又开始奔跑,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后了。风停息的地方?听着像个小孩会说的话,不过像小孩那样也不错吧,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你认识他?”新来的人说。

“不认识。”

“他是谁?”

“附近的神灵,你没听过什么日本神话吗?是个什么麦田仙灵,你得拿啤酒去祭祀,往田埂一扔就行。” 我打趣,胡诌着说。

他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又回去收拾东西了。我用那些钱卖了辆很旧的汽车,把我的东西都装好,放在车上。

又是这条公路,我又要沿着它驶向哪呢?

我不知道,但我要追逐另一个自己了。公路旅行也好,公路流浪也罢,怎样都好。

但我想为了我自己,真正的再活一次。

我踩下油门,告别了身后的一切。

也许,在他的眼里,我也像他一样,在沉闷的空气中奔跑起来,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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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乃身外之物——不用给,喜欢我的作品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