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缝合的梦,一个人赤身走出的真》
第一幕:疯话,是怎样变成共识的
有时候我会恍惚。
听到有人说:“元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分,疆域横跨欧亚,打到了波兰,震慑了整个欧洲。”
另一边,他又说:“元朝太残暴,是民族耻辱,是外族征服,是中华文明的断代。”
我不想说他矛盾。
我只是看着他说话的神情,
觉得那不叫自信,也不叫愤怒,
更像是一个人正努力把两个无法拼上的世界,强行塞进自己喉咙里咽下去。
就像我们早就习惯的那句话:
“台湾自古以来是中国的。”
可是,是哪一个中国?是哪个朝代?
你往回看,可能看到了清朝、明朝、元朝,
但你再往回呢?往清朝还没“收复台湾”的那一百年?
往郑成功和荷兰人火拼的那段海风?
往更早,原住民还不知道“皇帝”是谁的山岭?
我们知道那些缝隙的存在,
我们也知道我们不能说出来。
我们知道有问题,
但我们更知道,不能让问题看起来像是问题。
所以我们说:
“那都是‘中华民族一家亲’。”
我们说得越来越流利,就像一场国家级的语言治疗,
帮我们把疼痛重新命名、换词、打包,最后标上一个——
“自古以来”的标签。
我不是反对“自古以来”。
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在说出口的那一刻,
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是热的?疼的?沉默的?
有没有一种声音从身体某处浮起来,
告诉你:
“你其实不确定你信不信,
但你必须说,
否则你连你是谁都不确定了。”
我们变得很会背课文,
但我们不敢和地图对视;
我们会举起元朝和清朝的旗帜说“看我们多强”,
但又在文史课上说他们是外族,是耻辱,是“亡国”。
你有没有觉得这很疯?
可我们不会说这叫疯。我们叫它:
“历史的复杂性”。
多高级的说法啊。
就像一个人把自己反复打脸之后,
还能说自己是在“求同存异”。
我写这一段,不是为了呼吁谁清醒。
我只是想承认:
我站在这些词语中间的时候,真的很疼。
那种疼不是愤怒,
是像你试图用脚撑开一道早已崩塌的门缝,
但你背后站着千万人在推你,
你只能笑着说:
“没事,我能撑住。”
有时候我也想闭嘴。
不写,不想,不碰,不记。
但那东西就像阳光,
它不是为了照亮你,而是为了逼你无法再躲起来。
所以我不是想改变什么,
我只是想试试看,
如果我不再用疯话保护自己,
我还剩下什么?
第二幕:我们是谁?一个拼出来的“我”
我小时候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我骄傲,我是中国人》。
那时候我记得写了三件事:
• 我们有长城;
• 我们有四大发明;
• 我们的祖先打到了欧洲。
老师打了满分,还在班上当着全体朗读。
我听着听着,竟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后来我长大了,才开始一点点拆开这三个“我们”。
第一个“我们”,是被害的我们:
• 被八国联军抢走文物;
• 被英法联手烧掉圆明园;
• 被日本侵略,南京屠杀,东北沦陷;
• 被鸦片摧毁,被条约羞辱,一百年屈辱史刻在每本教科书里。
我们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听到每一次讲到落后就要挨打,我们都攥紧拳头,点头如捣蒜。
这是**“被侵略者的我们”**,痛苦而清醒。
第二个“我们”,是征服别人的我们:
• 蒙古铁骑横扫欧亚,波兰和匈牙利被踏平;
• 清朝疆域鼎盛,几乎囊括了整个东亚的骨架;
• “一带一路”“大国复兴”“我们回来了”…
这是胜利者的我们,雄浑、伟岸、气势磅礴。
我们骄傲得像个拥有八百年荣光的帝国继承人。
可是你有没有发现:
这两个“我们”,拼不到一起。
你要是试图拼,就像拼图硬塞错了块:
被屠杀的是我们,屠杀别人的也是我们;
被殖民的是我们,殖民别人的也是我们;
元朝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耻辱;
清朝是国家的疆域巅峰,也是亡国的标志。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一个文明用缝合的方式来维持自我感。
我们不在意是否逻辑一致,
我们只在意——能不能讲出一个听起来像“强者”的故事。
你能感觉到这种结构最后会走向哪里吗?
它不会让你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它只会让你在自卑和优越之间来回摇摆,
一天觉得我们天下无敌,
一天又觉得全世界都在打压我们。
你不是你,你只是你听过的每个故事的合集。
我认识一个朋友,祖籍东北,少时跟奶奶住,
奶奶总讲日本兵当年如何杀村子里的人。
后来他留学日本,爱上了京都的建筑、美学和静默文化。
回国后他说了一句:“其实很多地方我们也需要向日本学。”
那天晚上,他的微信朋友圈被骂爆了。
他说自己感觉像被活剥了一层皮,
不是因为别人骂他,
而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看——
这不是“别人不让你说”,
是你早就习惯了不让自己问。
你说自己是“炎黄子孙”,但你不敢问炎帝是谁;
你说你骄傲,但你不敢细看这骄傲的拼图是怎么拼出来的。
你只知道,拼出来的这个“我”,看起来很大,很强,很完整,
但只要你一闭眼,就开始碎了。
所以我不想说“我们是谁”。
我只是想说: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从来没认真问过这个问题——
那也许不是因为你不敢,
而是你早就被教育过,“不问比问更安全”。
第三幕:国家是什么?一座帝国的幻觉剧场
有一段时间,我对“国家”这个词非常敏感。
不是因为不爱它,而是因为我总觉得,它太多变了,变得像个人设极其复杂的角色演员。
它在课本上说:
“我们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
它在宣传片里说:
“56个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它在讲话稿里说:
“各民族平等、团结、互助、和谐。”
听起来没毛病,没冲突,甚至有点温暖。
可是你仔细听,它不是说我们“是一种民族”,
而是说——我们是一种结构。
而这个结构的名字,
你可以叫它“中华民族共同体”,
也可以叫它更古老一点的词:帝国。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来没有真正退出帝国时代。
我们只是把帝国改名了,把黄袍换成了红旗,把“天命”换成了“统一”。
我们还是要统一语言、统一书写、统一历史、统一文化;
我们还是对边疆地区投入大量行政与军事资源;
我们还是需要西藏、新疆、内蒙、台湾,
不仅仅因为战略意义,也因为:
如果边缘不在,那中心也会失焦。
你可以想象我们这个国家,
就像一张绷紧的鼓皮,
中心是中原,是长江,是华夏文明的心脏,
而周边是用力被拉住、钉住的“他者”。
这些“他者”,既要“归顺”,也要“融合”;
既要保留特色,又不能有太强的差异性。
他们必须是“我们的一部分”,
但不能太像自己。
所以你看到:
我们不太教小孩维语,但我们说“维族是中华民族的一员”;
我们不太鼓励学习藏文,但我们会说“藏传佛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我们会纪念台湾的抗日志士,但不会告诉你他们当时是日本国籍;
我们说“元朝疆域广阔”,却回避说元朝几乎没有汉人掌权。
我们用一种很熟练的方式,
把一个多民族帝国的治理逻辑,
包装成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平等叙事。
这不是欺骗,而是一种文明自保机制。
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
这个国家可能就会裂开、崩塌、变成碎片。
所以我们把历史剪辑,把文化整合,把他者变得像自己,
然后说:
“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从来都是一体的,自古以来。”
你现在懂了吗?
我们不是活在一个民族国家里,
我们是活在一个民族国家的幻想剧场里。
舞台下是帝国残骸,舞台上是统一幻觉,
而观众——
就是你我。
我曾试图在一张中国地图前站了很久。
我不是在找哪里是“我们”的,
而是在想: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靠边疆来证明自己是谁,那时的我们,会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是知道——
现在的我们,还不敢卸下那身帝国的骨甲。
第四幕:我们讲历史,是为了遮住疼
小时候老师问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
有个女生回答:“为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老师点头,说:“很标准。”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那句话错了,
是它太对了,正确得像防腐剂,毫无温度。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
我们被教导去学历史,不是为了去感受它、面对它、和它和解,
而是为了把它变成一个——可以使用的工具。
我们使用历史,就像使用一把刻了龙纹的剑:
• 想证明疆域正当性,就挥出元清的地图;
• 想高举民族正义,就讲八年抗战与三千年大义;
• 想提振民族精神,就讲万里长城、三皇五帝;
• 想统一记忆,就删掉所有不配合的旁支与异音。
但你会发现:
我们讲历史的时候,从不讲“痛”。
我们讲的是“如何胜过敌人”,不是“如何被敌人打碎”;
我们讲的是“如何统一”,不是“统一前那无数的挣扎”;
我们讲“自古以来”,却不讲“自古以来争斗不断”;
我们讲“英雄”,讲“伟人”,讲“丰碑”,
但我们极少讲——失败、耻辱、屠杀、悔恨、背叛、分裂、崩溃、哭泣。
不是没有这些历史,
是我们选择不再让它们说话。
我们害怕它们一旦开口,
就会像旧伤口忽然张开,
把整套“胜利者的自信”掏空。
所以我们不讲元军在西夏杀了几十万人,
我们只讲它打到了欧洲。
我们不讲清军入关时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我们只讲“康乾盛世”。
我们不讲台湾被荷兰统治了几十年,
我们只讲“郑成功收复台湾”。
我们不讲维吾尔族在新疆几百年的本地统治,
我们只讲“西域从汉朝开始就是中国的一部分”。
你有没有意识到:
我们不是在“讲历史”,
我们是在“讲给自己听的历史”。
我不是说我们不该讲胜利。
我只是想问:
“如果你不能承认自己的伤口,那你到底在保护谁?”
“如果你讲出的历史,只剩下荣耀,那你还剩下多少真实?”
历史不是一个国家的荣誉册,
它是你祖先的血,是死去者的脸,是你从未真正打开的遗书。
我试着和一个朋友聊这个,他沉默很久,说了一句:
“但这些不能讲出来,会被人利用的。”
我明白他不是怕别人知道历史,
他是怕别人借历史来撕裂现实的共同体认同。
但我也想说——
“你越不讲,它越会变形;
你越不看,它越会成为你梦里那个无法解释的怪物。”
你不敢哭,不敢骂,不敢记,
最后连自己是不是一个有疼痛的人都不确定了。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我们的历史教育,从来不教你“如何哀悼”,
它只教你“如何胜利”。
可人的灵魂不是靠胜利愈合的,
它是靠**承认“自己曾败”**而获得完整的。
第五幕:你,在谁的梦中活着?
有一次,我在书店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问他爸:“为什么说我们从来没有被谁真正征服过?”
他爸说:“因为中国人从来都没有断过血脉,我们一直都在。”
那孩子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却忽然有点想哭。
不是因为那句话不对,
而是我知道,那个孩子将会花很多年,才能辨清:他活在的,是一个自信的传说,还是一个缝补过的梦。
我们有没有想过:
你现在心里骄傲的那块土地,
可能是你祖先流血被征服的战场?
你现在信仰的那个叙事,
也许是一个用“完整”换来“失忆”的包装?
你现在说“我们从来没有断代”,
但你知道吗,
我们其实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重来,
只是每次重来,都要假装没死过。
你有没有试过,
看着地图发呆,看着那些国界线、文化带、语言区、民族边界,
觉得它们像一张拼图拼错了但硬贴上的脸?
你有没有感受过那种撕裂——
你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但你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子孙;
你对“中华文明”无比敬畏,但你又隐约觉得它不全属于你;
你在血液里流着帝国的骄傲,也流着被征服的羞耻;
你说“我们从未灭亡”,但你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
“那我们什么时候真正活过?”
我不是要你反叛,不是要你颠覆。
我只是想说:
你有没有,哪怕一次,
在一个没人打扰的夜晚,
一个人问自己一句:
“我讲的那些话,是我的吗?
是我看见后相信的,还是我从小被教会背下来的?”
你有没有在说“民族伟大”时,
心里其实是空的?
你有没有在转发“中华崛起”的新闻时,
偷偷想过:“如果我不崛起,那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活在一个缝合的时代。
我们在教科书上、宣传片里、国庆晚会中活过无数次,
但我们极少在心里好好地活一回。
我们活在“胜利”的幻觉里,
却不敢承认“完整”其实是拼出来的;
我们活在“自古以来”的安全感里,
却不敢直视“我是谁”这个最赤裸的问题。
所以我写下这一切,
不是想撕掉什么,不是要打破什么,
而是因为我受够了用别人的梦来包住自己的心。
我想赤裸地、疼痛地、无比真实地——
问自己一句:
“我还剩下什么,是我真正相信的?”
你不需要答案。
你只需要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
把这些撕裂摊在光下,
不用评判,不用辩护,
只是承认:
我活在一个疯话成经文、耻辱变荣耀、伤口被粉饰的时代。
但我愿意,在这个时代里,
做那个不再遮脸、不再背台词、哪怕赤身裸体也要站在骄阳下的人。
结语:
你可能会问我:
说出这些,意欲何为?
我没有要你信,也没有要你改。
我不是来喊口号的,也不是来颠覆什么的。
我只是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受够了。
我受够了在胜利和屈辱之间抽搐,
受够了在辉煌与否定之间自我剪辑,
受够了每当我想真实地说一句“我是谁”时,
就必须先背出几段国家叙事当作“通行证”。
我受够了那种“我知道哪句话该说、但我不知道我还信不信”的状态。
我太熟悉那些疯话了,
熟悉得甚至能用它自我保护、获得掌声、回避崩塌。
但我不想再靠疯话维持清醒,
我不想再靠幻想撑住尊严,
我想看看: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用胜利的幻觉来定义自己,
我还能不能,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活下去。
不是更好的人,
是更真实的人。
你说这值得吗?有意义吗?
我也不知道。
就像很多存在主义哲学家说的: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而我写下这一切,不是为了推翻,而是为了存活。
不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是为了在这个世界里,不丢掉我自己。
所以如果你非要问我,
为什么要直视骄阳?为什么不继续活在阴影里?
我只能告诉你:
因为那光太刺眼,
所以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