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藥與母親
每次生病在吞藥丸時,都會先做好萬全的心理建設。
先是準備好一大杯的溫開水,細數藥包裡的藥丸:哪一個比較好吞?哪一個比較大顆可能會卡在喉嚨;還有膠囊有幾顆,要不要先吞難度係數較高的膠囊呢?還是要先解決普通的大藥丸?一陣天人交戰後,那先吞大顆的好了,接著再吞下那半顆的小藥丸?還是……
就這樣在腦海中進行一番沙盤推演後,慢慢地拿起一顆大顆的藥丸、壓抑著緊張的情緒、鼓起十萬分的勇氣、緩緩地張開嘴巴,並小心翼翼地放進舌頭上,但又不能讓它立刻被口水溶出苦味,所以要趕在苦味蔓延前,喝下一大口開水,並順著開水從喉嚨滑進肚子裡,這樣就大功告成了。
當我在心裡為自己克服了第一個難關而歡呼,下一秒!回望著桌上其他大顆的膠囊和藥丸,它們正在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去克服,戰鬥尚未結束!
於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要把空氣全都吸進肚中,沉澱一下心情後,再喝了一口開水,然後再起身把只剩一半開水的茶杯裝滿,接著回來端坐好在椅子上,繼續剛才的吞藥丸的動作。這樣來回重複的儀式感行為,直到終於把所有的藥丸成功滑進我的肚子裡,一顆都沒有吐出來,為自己打贏勝戰而鬆了一口氣。
即便是成人了,我仍對吞藥心懷恐懼。對於吃藥不只是像看到鬼一樣的心驚膽戰,更像是被迫推上戰場上的壓迫感。
小時候生病吃藥粉時,一定要配上糖果才能勉強地下嚥,因為總是被苦澀的藥味弄到吐出來,而這樣的舉動常惹得老媽非常不悅,常斥責我說:「吼,你看你又把藥吐出來了!這樣等於白吃了,病怎麼會好?連藥都不會吃,浪費我帶去看醫生的錢!」說著還不忘記補上一句:「……開水喝大口一點,直接吞進去就好了。」
當時的我除了害怕面對吃藥的恐懼感,更多的是來自老媽怒氣中夾雜著威脅感,這常常造成我很巨大的恐慌和心理壓力;甚至這份威脅,不只體現在吃藥上面,甚至滲透到很多的日常小事,不顧我的感受逼著我立刻去做,要是反駁或沒有立刻完成,就會拿來被到處跟其他家人和她的朋友碎念著我。
連當時國中、高中的導師和朋友都有所察覺母親對我施展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情緒勒索。幸好,高中導師曾出面勸導,母親才有一陣子稍微收斂一點,不在用強硬的方式,逼我就範。
但我仍記得老媽在年幼的我面前,就像《魔戒》中的咕嚕雙眼瞪大死死盯著我有沒有乖乖地把藥粉成功吞下肚時,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會瞬間放大成一隻黑沉沉、巨大的大眼怪物,在我胸口盤踞不去。每次吐出藥粉後連眼淚也跟著委屈地飆了出來,再次被老媽強迫吃第二包藥,直到我成功把藥粉吞下肚時,那隻龐然大物的怪獸才肯緩緩地離開。
在學校時,老媽甚至會厚著臉皮去麻煩我的小學導師,要老師叮囑我午餐後一定要把藥吃完,這讓我覺得在同儕面前抬不起頭、尷尬萬分;就連當時的好友,開玩笑地說要幫助我吃藥,還連哄帶騙地把我當成剛出生的嬰兒,讓我羞愧得想立刻挖個地洞消失不見。
自老媽這樣和老師打小報告後,愛面子的我暗自下定決心,絕不要被人嘲笑,一定要克服吃藥粉時不會苦到嘔吐出來。於是經常偷偷觀察生病的同學如何在中午午休時吃藥,發現他們吃藥時,都會配著小小顆的糖果或者從家帶來甜甜的、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這樣就可以把苦味沖淡,也可以順利把藥粉吞下肚。
從同學的身上偷偷學到了這招後,往後生病吃藥時,都一定要搭配小甜食,雖然說這樣藥效可能大為減半,但至少比把整包藥粉吐出來好得多了。當老媽知道我再也不會因為藥苦而吐藥,就漸漸停止對我施加壓力了。
升國中後,同學之間慢慢地開始會在生病時,改吃藥丸了;而且常是一大口白開水,搭配整把藥丸,直接一鼓作氣地吞下去,他們認為這是成熟轉大人的表現。因為在同儕間,這樣直率地一口氣吞藥丸的行為,會被眾人用崇拜的眼光閃亮亮地注視著,如看到英雄般的尊敬。
當時,好不容易花了好大心思終於克服了吃藥粉會苦到吐出來的我,現在又得面臨新的挑戰,這就是所謂的關關難過,不一定會過,但運氣好時也可能會過,但運氣不好時,還會把債留到下輩子,繼續面對;前路漫漫,不一定會燦爛,但換個想法就很燦爛,但懶得換想法時,平平無奇也可以好好走下去。
總之,當生病時,吞藥丸就是不得不面對的巨大挑戰了。
初次從藥粉轉到藥丸的我,只能用一個字形容當時看到藥丸的心情:怕。
那種怕,是「懼怕」,怕異物卡住喉嚨的嘔吐感,也怕再次被老媽那雙緊迫盯人的目光壓得透不過氣。甚至寧願藥劑師把藥丸磨成藥粉才吃。這時我那急性子的老媽又不開心了,又開始咕嚕身上死盯著我把藥丸吞下肚;而那種大顆的藥丸和膠囊因為卡在通往腸胃的半路上,於是我又吐出來了。那時,老媽眼神透露出強烈的不耐,手動粗魯地把大顆的藥丸切成小片小片的那種,然後把膠囊內的藥粉全倒出來,暴躁地看著我把藥給全部吞完。
這樣辛苦的過程,不知何時,突然在上大學後,終於可以把全部的藥丸一顆接著一顆緩慢地吞下肚,再也不用自己手動切一半再吞了。但我還是一點也不喜歡生病和吃藥的感覺,不但沒人會心疼,而且還會因為咳嗽的聲音打擾到家人。但一想到古代人生病都熬中藥用喝的,那更是辛苦萬分,還是好好地把藥吞了。
長大後,每次吞藥時,總是會讓我心驚膽顫、焦慮不安。一來是因為生病帶來生理上的痛苦;二來是不吃藥病不會好的焦慮;再來是為自己這樣抗拒吃藥所帶來的苦澀和嘔吐的不適感上的深層逃避。那一刻的我,總覺得自己無能又怯弱,連一顆小小的藥丸都抗拒成這樣,這社會上還有更多比吞藥丸還要痛苦的事情呢!
一個小小的吃藥過程就如此讓我耗能耗力,甚至從小就讓大人為我操心;即便我成人,老媽還是像以往一樣,來回確認我是否準時吃藥,這樣照三餐情緒勒索我,讓生病的我心情更加沉重、鬱悶了。有時候真想大聲吼叫地對老媽說:「別管我!別在盯著我了!我已經是大人了,就讓我一個人解決這些藥,雖然過程耗時,但我終究會一顆一顆慢慢吃光它們的。」
我從不奢求急性子沒耐性的老媽會溫柔地對待那時年幼還生病的我。
長大後,才漸漸理解自己母親對我的愛,用一種直接粗暴的方式——不顧他人感受的愛、強加、壓迫的愛。這樣的行為導致自己更加害怕生病了,只要一生病,除了要忍受生理上的不適,心裡還得承受老媽劈頭迎來機關式的指責和碎念:
「長這麼大,還不會照顧自己的身體!你看你,身體不趕快好,還會把病傳染給我們,到底有沒有按時吃藥啊!不要再像小時候吃個藥都愛吃不吃的。」
說真的,老媽這樣的愛,有時候讓我好累好累,身心靈常常承受無以名狀的壓力。好不容易快痊癒的病,被這樣的情緒干擾後,心中的悶氣又堵在胸口裡無法宣洩,病好得更慢了。當然,總有人會說:「妳已經很好命了,妳媽媽這是在關心妳,多少人想要媽媽的關心,都沒有呢!還在那邊抱怨自己的母親。」
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的經又比誰的經好唸呢?誰又能真正讀懂自己手中的經,更何況評論他人的經。
但我依然愛我的老媽,雖然她的愛直接粗暴且帶刺,但那也是一種她特有表達對自己女兒的愛意。而我對她的愛,像月光灑下的銀光,一種安靜、沉穩內斂,不易察覺的回應——含蓄卻持久。
*寫於2025.05.24;修改於2025.11.16
*因為當時春夏之際時,第二次得新冠肺炎時,當我在慢條斯理吃藥時,聽到老媽在那邊碎念我,痊癒後,就有感而發寫了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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