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八月:關於人生,我想說的是|客座作家:郭強生) · 第一天

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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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切神奇的事在这间旅馆里都会变得合理。

黑暗里,阵阵沉闷又尖利的声音传来,我努力让自己从宿醉的昏胀中醒来。几分钟前,我就被这咚咚声惊醒了,我祈求它停下,可它毫不在意我的求饶。

拉开厚重的提花窗帘,一只灰白色的海鸥站在窗前延伸出的房檐上。这是顶层,老板娘强烈推荐的,可以俯视博斯普鲁斯海峡,但她没有提及会有不速之客的莅临。

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但连续的敲击让我心烦意乱。我只好打开窗,它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像bb弹般的瞳孔盯着窗台上的白色塑料袋。

我拿出晚饭时打包的吃剩的薯条,它兴奋地煽动翅膀,白花花的毛飘进来。一根不够,我抓了一把放在它脚边。

“她还不知道后果。” 有人在说话,我以为是街上的吆喝声,可明明声音离我很近。

我没在意。昨晚被老板娘灌了太多拉克酒,大概是肝脏还没完全过滤掉她的热情。

看它吃完了薯条还盯着我,我把饭盒底部糊在一起的混着黄油的米饭也倒在它面前,只想赶紧送走它。

“她傻傻地以为他们会满足。” 又是那个声音。

我吓得一激灵,打翻了窗前的花瓶,海鸥扑腾飞走了。我怀疑是楼下的房客在打电话,伸长了脖子看出去,只见一个灰蓝色的身影在后院的树荫处。

“它会再来的。” 我注意到,这次她用的是英语的it。

我心一沉。我也看过一些视频,有人不慎喂了一次后,后续每天收到海鸥的拜访。虽然我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几天,但这种追逐显然不是我想要的。

入住的时候,本以为老板娘会奇怪怎么一个女孩子独自出国旅游,我已经想好如何用英语解释,因为闺蜜最后一刻毁约,我不得不一人出行等。但老板娘只是笑笑,透过玳瑁色的老花镜,确认我的信用卡在这里可用。

“我以前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猫,我可太爱猫了!” 递给我的时候,她指着信用卡上印着的Hello Kitty卡通图案说,她又强调了一次一模一样。我以为现实中找不到这样的猫,毕竟,Hello Kitty的别称是无嘴猫,我真心希望没有猫长这个样子。

这是一座古老的小楼,除了进门右侧的前台,一层一半的空间都被木质的螺旋梯占据。房顶和踢脚线是栗子木色的。因为老旧,部分壁纸起了屑,像是柳絮般浮在表面,几乎靠上面挂的廉价的景点照片固定在原位。

她没问我要住几天。正值旅游旺季,可旅馆里安静得很。

她递给我钥匙的时候,身体前倾,并伸手从我头顶上方的空气捞着什么,我本能地后退,她只是嘟着嘴说:“荷尔蒙的味道,你懂的。” 然后她俯身,从柜台下翻出一条深棕色的浴巾给我,她的眼神在老花镜下变得重重叠叠。我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神,当天晚上我就来潮了。

似乎一切神奇的事在这里都会变得合理。昨天上午帮我扛行李箱上楼的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几小时后,我临时出门买卫生巾时,侯在门口的则是一个臃肿的中年男子,他的白衬衫制服几乎要崩开,大胡子灰白一片,仿佛年轻人瞬间老了四十岁。

我一转头,院子里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该不会是鬼?” 我问自己。每每感到害怕时,自言自语成了我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 那个声音又说。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好奇心占了上风。

我又探头出去,影子转了过来,她看起来很平常,像是我会在独立大街上遇到的人。我甚至可以想象,经过建筑工地的时候,她会被一声声口哨骚扰,她及腰的长发泛着光,像是流动的马赛克瓷砖。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女人一直说的是英语。莫非她也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介绍了自己,搬出了登记时候的说辞。

她走走停停,突然盯着我说:“卡帕多奇亚?”

来伊斯坦布尔之前,我刚到过那里。那里有很多地底迷宫供人参观,人们得缩起来才能移动,在里面,你会觉得自己像只蚂蚁。

她踱步到大槐树下,我一直留意她的脚,试图寻找软皮拖鞋在地上留下的印记,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定,开始不紧不慢地编织胸前的长发。她念叨着以下这段话,手指一次也没停下来:

“那里,她也去过,很多年以前。久到她不记得男人的面孔,只记得他的名字。为了在一起,他们选择一起逃走,逃到地下,她浩浩大大的家族追不到的地方。蜘蛛再毒也比不上蚂蚁叠起来的脚。他们不敢去别人的地盘撒野。旅途遥远,车上颠簸,他再强壮也抓不牢她,一共过了81次的山路,她记得清楚,因为身下流了81次血,血从发尾浸到头皮,全身没一处干的。她的命熬到了风沙遮蔽的镇子,可没熬过男人日渐干涸的心。恶露排出的那一天,男人和刚认识的肚皮舞女郎躲进了地下的山洞里。数百,数千,数万个洞,即使她拔下所有发丝,一根一根送进洞里,也不够数。最深的黑暗里,蜘蛛的眼睛发现了她,不知道是出于成全,还是嫌她可怜,蜘蛛答应替她报仇,只要她把长发留给它。”

直到听完,我才确信故事来自鬼的讲述。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阳台,如何走出旅馆的。我刻意搭乘轮渡去了海峡另一侧的闹市区,想要离故事里无垠的荒漠和阴森的幽闭越远越好。我甚至希望翱翔在头顶的海鸥会贪婪地夺走我手中的冰激凌,这样我就可以红着脸生气一会儿。任何可以让我走出那个故事残影的可能性,我都欢迎。

在外面耗了一天,买的面包难以下咽,撕碎了喂了鸽子,乌鸦,和流浪狗。回程的轮渡上,带着鸭舌帽的乐人边演奏边乞讨,他拨弄琴弦的手,有种莫名的猥亵感,震颤的乐声好似长发女人的诉说。我决心一回旅馆就退房。

“发生了什么事吗?” 前台后面的老板娘停下手机游戏,把老花镜推到头顶。

“我改变旅行计划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

“周末了,这么晚出去可不好找地方住。” 她右手搭上左手腕,食指上硕大的琥珀戒指像是她的第三只眼睛,能一眼望穿我的谎言。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贴墙站在门廊,用一种几乎是凶狠的眼神盯着我。

一种委屈涌上心头,我抱怨说后院有怪东西,和我说了很奇怪的话。老板娘的表情出奇的平静,她摸着戒指笑了:“那是我女儿,泽内普,她最喜欢说些有的没的,故意吓人。我猜,她披散着头发是吧。亲爱的,鬼怎么会白天出现呢?” 

她摩挲的力道很大,我似乎看到一缕青烟从琥珀晶莹的表面燃起。

昨晚,当老板娘把一小盅清水注入透明的茴香酒时,瓶中也像升起青烟一般,两种清澈液体交融,浑浊,化成奶白色的物质。

看我瞪大的眼睛,老板娘说:“我们称这是狮子奶,很神奇吧。” 

酒杯里的大料味,掩盖了木质楼梯散发的霉味和季风裹挟着袭来的鱼腥味,味道甜滋滋的,我主动要了第二杯。夜幕降临后,早餐区域就会打开旋转的五彩射灯,塑料桌布看起来如丝绒般反着光,除了我们,没别的客人了。

老板娘喝得比我多,我的脸红得却很快。

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做这行久了,她具有和每个人侃侃而谈的魅力。她的讲述像是把过去几十年所见的人和事,揉压成一个面团,摆在我面前。又像是一颗水晶球,盯得越久,眼神就越离不开。她讲得诚恳,但不会交代具体的人名和细节,我似乎可以在每段故事里看到她蓬松的卷发,听到她有力的笑声。但她说这是她朋友的故事,关系最好的女朋友们,她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此前移居德国二十年,那个时候还没有便宜的跨国电话。现在她快60岁了,前几年学会了用脸书,但她没有寻找失联的朋友们,“她们总可以先加我,她们知道我叫什么。我改回了娘家的姓。”

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没听清,只记得姓氏是字母K打头的。“她们也知道我住哪儿,如果要找我,不会找不到的。这儿的人都知道我们一家,连我爸爸也出生在这里。”

面团发酵需要时间,她摊平双手等在一旁。

“我女儿也是,我在这里生下她的。” 

她表示,搬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这里。这栋小楼最早属于她爷爷,家族里大部分人都在某段时间在这里住过。地下一层的厨房曾经是马厩,我住的顶层在60年代被完全烧毁过,因为佣人把熨斗落在羊毛地毯上了。那些编织精美的,代表永恒的生命树图腾没有起到保佑的作用,三人失去了生命。

“后来我爸爸因为和人打赌打输了,就把最顶层顶了出去。他觉得没什么,’反正焦黑一片了。’”

我好奇,这是什么样的赌。

接着,他在沿海地带买了块地,想靠着种植橄榄回本,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洪涝,青橄榄泡在水里像断成节的手指。

失败这种东西有惯性,启动了就很难刹住车,接下来的几年,房子的二层和一层接连输了出去。她爸爸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只有院子中央的那棵大槐树还是他们的。也是因为买家想在院子里挖游泳池,嫌老树碍事,督促他们挪走罢了。

“但他们最终放弃了。破土没两天,一个工人被发现死在院里,以倒栽葱的样子,头插土里,脚踝被树根缠得死死的,肺里也是土。” 她停下讲述,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抿了口酒才说:“我警告过他们。”

她把能卖的都卖了,一个人去投靠住在法兰克福的亲戚。

她顿了顿,廉价却饱和度很高的灯光在酒杯里流窜,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她前面提到的女儿。“那你女儿,现在还在德国?” 我问。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带着巨大的悲伤,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神情。

“泽内普?她没去,她不想去别的地方。” 她撅了撅嘴。

突然,她用狡黠的眼光看着我说:“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你一样,爱乱跑。” 我打了个颤,大料味混着胃液涌到喉头。

孩子,这个词敲在我头上,如同敲在钵上,发出的音波带我回到几千公里外的家,妈妈在黑暗里坐着,像念叨佛经般,阵阵有声地复述着我的是与非。

老板娘的嘴唇聚在一起,晕眩的灯光下,我以为她要拼出中文的“坏”。但她没有,只是发出啵啵的声音。

“不是所有人都想把孩子拴在身边,” 她耸耸肩,“或者说他们不能。当然,用点魔法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大笑起来,剧烈的笑引起了阵阵咳嗽。我递给她纸巾。突然,我腰部的气血胡乱扭动。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小时后月经会给我一个惊喜。

“谢谢。他们不是害怕孩子离开,而是出于爱。所以他们祈祷,只有祈祷是没用的,需要具体的东西,” 她搓捏着手指,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语,“独特的,专属于你的东西,他们会把它埋在地里,或者别的什么隐秘的地方。” 

“什么东西?” 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使劲摇着杯中的冰块,我酒意醒了,但愈发困惑。

她大咧咧地起身。我以为她去拿酒,结果回来的时候她端了两碗飘着红油的羊肚汤。

“好孩子,可不能让你宿醉呀。” 她说,给我汤里舀了一勺大蒜汁,“我让餐厅做好了送过来的,没有什么比在家里喝汤更舒服了。”

热汤融化了冰块撞击玻璃杯的清脆的呐喊,我忘记了她讲的故事。


眼前的老板娘似乎站得离我很远。她提出帮我换个临街的房间,并保证那里“一切正常”。她点的羊肉汤到了。她把钥匙塞入我掌心,上面挂着油腻。我本来想问几句关于她女儿的事,但是老板娘再也没有此前的开朗,阴郁在她脸上筑了巢,瞳孔缩得和罂粟籽一样小。

大胡子男人喘着粗气要帮我把行李搬到新房间,他嘴里骂骂咧咧的。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我这副老骨头了,别伤了我。” 他用坑坑巴巴的英语说。

原来前天帮我扛行李的是他的儿子,他闪了腰,只好拜托老爸顶替自己。

我不知道这次要在外面待多久,就多带了几套换洗衣物出来。

我感觉不好意思,伸手要提侧面的手把,我一使力,他失去了平衡,箱子翻滚下楼。注视它顺着螺旋梯下坠的瞬间,我突然感到异样的轻松,就如同我刚才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顶楼房间的门时,感到的挣脱感。我觉得我又能够享受王子岛的美景以及索菲亚大教堂的壮观了,能听到码头渔人们甩出钓竿的刷刷声,能够享受属于我的旅程。我开始期待明天。

但我错了。

由于猛烈撞击,箱子开膛破腹,大敞在地,几条血糊糊的脐带躺在里面。不远处的老板娘没有惊愕,往嘴里送着羊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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