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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jra Ig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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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創傷不能只說給自己聽——他者、言說與重生的可能

Vajra Ig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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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創傷的經驗里,語言被撕裂,主體被瓦解,世界的秩序失去可言說的坐標。自言自語看似在“表達”,卻仍在那破碎的語言內部打轉——在一個尚未恢復他者在場的封閉循環中。療癒之所以需要“他者的聆聽”,不是因為心理學儀式性的對話傳統,而是因為他者的存在本身,構成了語言、主體與現實得以重新生成的條件。

一、創傷的結構:斷裂的時間與凍結的語言

Dori Laub 指出,大規模創傷擊毀了心智的“記錄機制”,事件無法被正常地編碼進入記憶系統,幸存者因此在講述的過程中才第一次真正“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這意味著創傷不是一種被“存儲”的經驗,而是一種尚未發生的經驗。只有在言說與聆聽的關係中,它才第一次“成形”。

自言自語的問題正在於此:它無法生成新的關係,因此無法讓事件真正“被見證”。主體說給自己聽,仍然被困在那個“未發生”的時間里。

Cathy Caruth 在《Unclaimed Experience》中強調,創傷之所以反復回返,不是因為記憶太多,而是因為記憶太少——事件從未被整合入意識時間線。創傷不是“過去的事”,而是“尚未被過去的事”。自言自語無法穿透這一時間斷層,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正是構成時間連續性的必要條件:他者讓“現在”不再只是“過去的延伸”,而成為“意義可以被重新排列的當下”。

二、他者的召喚:語言的外部與主體的重生

在精神分析的傳統中,Freud 將言說理解為“重復的行動”(acting out),而分析的過程就是把這種重復轉化為“回憶”(remembering)。這場轉化的關鍵,不是“說”本身,而是被聽見——被一個承載他者性的傾聽者聽見。

Lacan 更進一步指出:“無他者,則無主體。”(Il n'y a pas de sujet sans Autre.)主體的誕生不在自我內部,而在語言的他處——在他者的耳邊。創傷者的自言自語,只是空轉的能指鏈,語言在自我回音的封閉迴路中滑動,缺乏“指向他者的空間”。而一旦有他者的聆聽,語言就獲得了回響的維度——它不再只是“重復”,而成為“回應”。這種“回應的可能性”,正是主體性的重新啓動。

在 Levinas 的倫理哲學中,他者的面容代表一種不容逃避的召喚。說出創傷,就是面對“面容”——在沈默的對視中,主體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自言自語無法產生這種倫理關係,因為它沒有跨出自我的鏡像場。真正的言說,是當一個人面對一個他者、冒著再次被理解錯誤的風險,仍然選擇發聲。那一刻,語言不再是自我獨白,而是倫理行為。

三、他者的聆聽:現實測試與意義重建

在 Winnicott 的理論里,兒童之所以能分辨“幻想”和“現實”,是因為母親的存在作為一個“足夠好的他者”(good-enough other)。她既不全然融合,也不全然抽離,而是提供一個可以安全試探的空間。

創傷後的言說,同樣是一種“現實測試”(reality testing)。在自言自語里,主體沒有這個“他者性空間”來測試語言的真實性——語言要麼過度象徵化(陷入概念的幻覺),要麼過度現實化(變成痛苦的重演)。

而當他者傾聽時,言語被置於一個被驗證、被承認的語境中。那種“我說的是真的”的經驗,不是來自邏輯,而來自被聽見的存在感——一種重新被世界收容的體驗。

四、政治維度:公共言說與被聽見的權利

在政治語境中,“自言自語”的創傷個體,正是被剝奪了言說的政治主體。Foucault 認為,權力不僅通過命令與懲罰運作,也通過“讓誰能說話、讓誰被聽見”來划定世界的結構。

Arendt 指出,政治生活的本質是“出現的空間”——只有當人“在他人面前行動和言說”時,才真正成為政治存在。被聽見的創傷敘述,是一種出現;被迫自言自語的沈默,則是被逐出公共性的症狀。

因此,傾聽者不僅是心理學的角色,更是政治的角色。一個能夠承載他者言說的社會,才是真正“有人”的社會。換言之,療癒本身即政治。每一次被聆聽,都是一次抵抗被抹除的行動。

五、語言的救贖:從回音到回應

哲學家 Gadamer 在解釋學中指出,理解是一種“對話”,不是把他人吸收進自己的體系,而是在傾聽中被改變。同理,創傷言說的“治癒性”,不在於“表達完畢”,而在於語言重新被理解的可能性。

當創傷者面對他者時,他冒著被誤解的風險重新打開語言。正是這種風險,使語言再次成為“世界之橋”而非“痛苦之牢”。

自言自語只會讓語言變成回音——在封閉的空間里不斷反射同一聲音。而他者的聆聽,則讓語言獲得回響,產生回應。回應意味著語言的循環被打破,意義開始流動。那一刻,“說”成了一種重生。

六、結語:從獨白到共鳴

說給他人聽,不是為了被理解,而是為了重新存在。被他者聽見,意味著世界仍然可達,現實仍然有邊界,語言仍然有用。當我們說出時,我們在召喚另一個人的耳朵——也在召喚世界的回音。

正如 Laub 所言:“見證的誕生不是一個人的事。”只有當他者在場,沈默才被賦予形狀,創傷才第一次真正發生,也才第一次可以結束。

因此,療癒不是“說出來”,而是“有人在聽”。

說,是為了讓世界重新成為兩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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