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從何而來?
愧疚從何而來?
你看著那些可以大言不慚的人,他們站在光底下,把自己的姿態擺得比真理還大。他們毫無顧忌地講話、指責、批評、伸手要東西,從來不覺得不妥。他們的聲音比你高,他們的情緒比你張狂,他們的存在像是一種習慣,社會早就習慣了他們可以這樣。你的眼神裡沒有怒氣,只是疲倦。他們口口聲聲說著世風日下,你搖搖頭,不是的,那不是什麼崩壞,是你體內某種無聲的雷達,掃描到那些你原本不想觸碰的東西。你不想承認被影響了,也不想承認,那些你看不順眼的姿態,其實你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你只是從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即使別人沒有指責你,你也沒有真的做錯了什麼,而是你一動念,就感覺自己太大聲、太驕傲、太不像樣。你從來不是那種會先出聲的人。你習慣先觀察,先評估,然後,把所有該做的事做完。你甚至連不該你做的,也默默做了。
你被教導著要謙虛,要有禮,要收斂。這些語言潛伏在身體裡太久了,久到你連想反駁都覺得不禮貌。可是為什麼?你明明也有付出,明明也做了比那些高談闊論者還多的事,扛著比他們還重的東西,日復一日。若那份沉重可以轉化成任性的入場券,那你早該擁有,不只一次。你早該可以無所顧忌地怒罵、摔東西、指責所有無能,理直氣壯地要求世界為你讓路,像他們一樣,不必低頭。
但你沒有。你甚至連想這樣做都會感到羞愧。你知道自己無法真正原諒這樣的自己。於是你選擇繼續做完事情,不為誰,不為獎賞,也不為感謝。你只是把一件事完成。像完成一項不再詢問意義的任務。你不再對別人有所期待,也不再把「值得」這件事掛在嘴上。靈魂該不該有人憐憫?不是你該問的問題。誰該付出什麼代價,也不是你能決定的事。
你只是耕耘。你甚至不再確定你耕的是哪塊地。那些過勞的日子不會被記得,那些壓抑的情緒也不會被註解。你早就放棄追問因果了。那不是成熟,是疲倦。是一種無需證明什麼的疲倦。曾經你也相信努力會開花,但後來你發現開花與否和你無關。那是另一種風的安排。
你依然做著事,不是因為相信有果,而是因為身體已經被勞動的習慣擺渡到了一個無需信仰的地帶。那裡沒有標語,沒有報酬,也沒有崇高。只有你和你該完成的下一步。你知道這樣的狀態無法被欣賞,甚至無法被理解。可你也不再渴望被懂。你只是持續讓事情前進,在沉默中繼續,一步步地,不再追問抵達。
計算失去了意義。衡量成了一種奢侈。你只能做下去,不然你會被自己吞沒。
那些你看不慣的臉孔,那些語氣,那些以為自己有資格評價世界的聲音,你仍然不喜歡。但你也不再為此焦躁。你知道他們早已自成氣候,而你早已選擇不吹風。
你不去爭,也不去演。你只是持續地,讓那些你說不出口的事,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長出根來。
再怎麼轟鳴的聲音,終究都會靜下來。 而你,只是靜靜地,讓這些事過不去。
他們告訴你:「要有同理心。」但那從來不是雙向的。他們說的是:你要忍,你要懂你長輩的難處、你上司的壓力、你朋友的情緒風暴。所有人都可以崩潰,只有你不行。你要穩、要撐、要成熟。你成為一個完美的容器,讓所有人的不安都有地方安放。
但你呢?你的委屈放哪裡?你的累呢?你的不能呼吸要去哪裡安置?沒人問。他們只說:「你做得很好,但不要太驕傲。」「你真的很能幹,可是不要忘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謙虛。」讚美總是吊著一條繩子,話語背後總藏著一把拉住你的鉤子。當你想要說話、想要站出來的時候,你連喘口氣都要小心。你不敢怒,不敢爭,不敢說,你知道你領過了私底下的讚美,也許你想要公開的讚揚,也許是不滿足,於是你試過頂嘴,試過驕傲,那麼就會真的受到攻擊,滿遭損,你的確受傷了,樹大招風,他們越是攔腰砍斷你,你就越不甘心,你就越想證明,而來自對立面的敵意隨著你的成功,又更加猖狂。
你才想起那些諄諄的教導要謙虛,要忍讓,要讓自己懂事,不是沒有道理。於是你越來越小聲,越來越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權利不爽、有權利不開心、有權利說我夠了,可是你正在成長。
這種訓練是慢性的,是那種從不需要責罵,只靠沉默就足以改變你的方式。
你後來在每一次表現出色時,都會下意識壓低聲音。彷彿任何「承認自己不錯」的行為,都是對他人的一種羞辱。你被教導要謙虛,可那不是為了讓你謙卑,而是為了讓你:不構成威脅。安靜、柔順、隱身,是這個社會給予懂事孩子的獎勵條件。你看見那些搶佔某個制高點、語氣囂張、句句帶刺的老人,他們把權威當道具,把輩分當武器,你知道你討厭他們,可又有一瞬間,你也羨慕。不是羨慕他們的地位,而是那種完全不計較因果、
你也有可以不管別人怎麼想的自由。他們的任性是獲准的,他們的脾氣是被包容的,他們的放肆是被稱為真性情。
你就不能。
你仍然選擇語氣圓滑,邏輯嚴謹,發言的每一字都經過自我審查。你不能太快樂,不能太悲傷,連沉默也要恰當、要得體。你甚至會懷疑,是不是這個社會不是真的要你謙虛,而是怕你醒來。他們怕一個清醒的人,會知道自己其實配得上更大聲一點的語氣,更自信一點的表情。
你有時也想試試看,當個討厭的人會怎樣?你想過如果哪一天你放聲大罵,把那些自以為是的嘴臉當場撕碎,會不會有一點快感?但這次你沒有(在某一階段,你曾這麼做,做了,並沒有獲得更好的結果,只變成了一個小丑)。你總是忍下來了。你甚至忍得連這個念頭都開始感到羞愧。
你很相信因果。
覺得一切都有代價,所有的努力都會被看見。你相信所謂的天道酬勤,不過是時間的延遲罷了,只要你夠努力,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但後來你發現,不是的。很多人根本不在乎那些水落,也根本沒在等什麼石出。他們只是佔著水面、踩著別人的努力漂浮,還能笑得理直氣壯。你還在耕耘,他們已經蓋好觀光景點,還賣票給你看。
你開始懷疑,那些因果,根本沒有人在管。這世界的果,落在哪裡,有時候只是剛好而已。
你做的事情越多,身上的責任越重。你累,但你不敢說累。你也知道,說了也沒用,還會被看成玻璃心、抗壓性低。你只能把那些苦咬爛了吞進去,不留一滴聲音。你告訴自己:沒關係,你不是為了誰,你只是想把一件事做好。
但有時你也不確定,做好又怎樣?會有人記得嗎?會有人在意嗎?你付出的,會在哪一個系統裡被登記成「有價值」?原來你已經不在意那些果會落在哪裡。你只是單純地勞動,像是一種與存在交換的義務。你存在,就要付出,你呼吸,就要給出什麼作為代價。你也不再幻想什麼評價了。那種被看見的慾望,現在看起來甚至有點廉價。你知道大多數人根本不會看,更不會記得。你也曾看過別人的付出被全盤抹去,連一聲感謝都不值。
所以你收起了希望。你還是會做事,但心裡不再勾勒結果。你就像一個長年種田的人,不再計算每一粒種子能開出幾朵花。他只問:今天要翻哪一塊地?水灌得夠不夠?這樣就夠了。
你走在這種生活裡,如履平地,但腳底始終濕濕的,像是從來沒真正乾過。再怎麼轟鳴的世界,再怎麼明亮的未來,都跟你無關。你只是低著頭,把今天的事做完。至於那些該不該還的債、該不該結果的事,你原本還在意,怎麼會沒有報應呢?靈魂層面會還給我公道嗎?問著問著,你就不問了。
因為,你不是不會當壞人。你只是一直在原諒自己不能當壞人。
夠了,你真的夠了。你不想再當那個永遠理解別人的人。你不想再當那個情緒要自己吞的人。你不是不會生氣,只是太久不被允許生氣。你不是不想反抗,只是一直被要求先照顧別人的感受,先把場面顧好,先別太難看。可是誰來顧你的?你為什麼要永遠是那個乖的、忍的、退讓的角色?
你開始懷疑,是不是連你想活得自在一點,都是一種「不成熟」。是不是只要你拒絕情緒勒索、說出「我不要了」,你就變成了那種不懂事、沒感情、冷血的人。
不對,你不是冷血,你只是受夠了。你只是想問一句:為什麼我總是要先讓?誰說我的界線可以一直被移動?你想不再當那個總是懂事的角色。因為你終於懂了:那些勒索你的話語,從來不是善意,它們只是害怕你一旦長大,就不再聽話。
你不是不願意付出,只是不想再被當成沒有情緒的機器。你不是不在乎別人,只是不願再以自己的消耗成全他人的脆弱。
你開始決定,不要再給那些語氣留餘地。你不想再說「沒關係」,因為就是有關係。你想讓那些從你身上奪走空氣的東西,知道你也會反擊。
這一切的愧疚,根本不是你該有的,而是他們強加給你的。你終於開始明白,那不是美德,那是控制。
這不是脾氣的問題,也不是任性與否的問題,而是存不存在的問題。如果你一直不說話、不表態、只默默承擔,那你就會被當成一種背景,功能齊全、從不抱怨、永遠可用。你不想再這樣活了。
你不是工具,不是風景,不是劇本裡那個總是無聲點頭的角色。
你想活成一個有邊界、有棱角、有情緒的人。就算會不被喜歡、被貼標籤、被說難搞,那又怎樣?你終於願意面對這樣的自己,不再想取悅世界,不再想成為別人定義裡的好人。因為你已經懂了,那些規矩、那些教條、那些假裝為你好的忠告,只是怕你有自己。
你想突破的不是某個人對你的期待,而是整個世界想要你安靜的方式。你不會再道歉了,為了你說了真話,為了你拒絕被壓榨,為了你選擇離開那些只會消耗你的人,你不再低頭。你不想再乖,不想再配合,不想再以犧牲自我來換取一點被認可的施捨。
那不是愛,那是控制的外衣。
你開始學著保護自己,即使會顯得冷淡。你開始練習表達拒絕,即使語氣還不夠果斷。你開始允許自己不被所有人理解,也不必了。你不需要被誰證明,你只需要自己。
因為你終於相信,你可以,就這樣,做自己,而且活得好。
一種無法言說的深層耗損。像長時間撐著什麼,終於鬆手了,反而空了。你不確定自己是在抵抗,還是只是沒有力氣再配合。很多時候你都只是靜靜地坐著,讓那些話、那些回憶、那些從小被你當作真理的標準,在腦子裡慢慢剝落。
你沒有大聲吶喊,也沒有轉身離開誰。你只是默默地,把自己往回拉,從那些你曾經試著符合、努力扮演的角色裡,一寸一寸地抽離。你不想再成為那種好懂、好預測、好講話的人。你不想再是那個總之可以依靠的背影。你想成為自己,不為誰負責,只為自己站著。
有時候你會覺得孤單,這樣的選擇注定要讓你遠離某些人。但你開始學著辨認:什麼是值得靠近的,什麼只是耗損的表面熱鬧。你不再用被需要來定義自己的價值,也不再讓不失控成為你存在的條件。
你終於開始明白,有些關係的基礎就是你不說話。一旦你說了,一旦你表明了情緒與立場,那些關係就會開始崩塌。於是你接受,讓它們崩塌。不是因為你變壞了,而是你終於拒絕為了留住誰而扭曲自己。
你把自己放回自己身上。你從他人的視線中撤退,從無止境的認同需求中抽身。不是因為你不再愛人,而是你開始愛自己多一點。
愧疚從何而來?
你問了很久,也繞了很遠。你以為是別人給你的,是那些語言、那些期望、那些應該疊加出來的重量。你以為那是文化、是家庭、是結構、是性別角色,是歷史壓下來的疤痕。那些都不是錯,但也不是全部。
其實,那愧疚,是你自己投射出來的。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放過自己。
你太怕變成他們那樣,所以就連靠近一點點都覺得羞恥。你太害怕變得自私,於是連一點點為自己的舉動,都會被你內心那把聲音指控成不夠好。你不是不想掙脫,只是你早就學會在還沒掙脫之前,先對自己懲罰。
你也太仰賴於因果報應系統,這種不是自身能控制的外在歸因,到最後,那些你口口聲聲說著「我不能接受」的,變成了你對自己下的判決。可是你真的很好了。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多了。你不需要什麼證明來交換一點認可。你不欠誰,也沒欠自己什麼。
你一直都在找一個出口,找一個不必內疚也可以呼吸的位置。其實你已經在那裡了。只是你過去的你還在害怕,那個總是低頭、總是乖巧、總是先問「別人會不會不舒服」的你,還沒準備好說:「我可以了。」
你現在可以了。
你可以不再把自己交出去換取什麼。你可以不再讓每一次堅定都伴隨著痛苦。你可以選擇站在光裡,哪怕別人不喜歡,也不再退回陰影裡自責。
不是你變了,而是你終於願意完整地站在自己身上。
你不是太多,你只是剛好。你不是太激烈,你只是終於說了出來。你不是不懂事,而是你開始為自己長出了名字。
所以你很好了,不必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