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Day 1丨我讨厌我爸
我现在戴的眼镜是几年前我用攒了好久的工资买的,新西兰这边配眼镜很贵,但是很人性化,如果配到不适合的,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多次要求更换镜框,重新配镜。
我的度数很深,把镜片改薄要花好多钱,我只能付得起稍微改薄一两个度的价格,所以到最后配出来的镜片还是很厚。
后来我才知道厚镜片需要配小镜框,因为镜框太大的话会显得眼睛很小。我多次退换镜框的原因就是这个。
换了好几次镜框后,才好不容易确定了一个戴着看起来不是那么别扭,眼睛在戴眼镜时看着没有那么小的镜框,而且钱也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所以我还是蛮开心的。
......
前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我被很喜欢的一个教会开除了,签证过期,又生了病,智齿每天都在疼...
我爸例行公事地打来视频跟我聊天,我们聊着聊着就吵起来了,原因好像是因为我厌恶他一直在电话里说毛泽东有多伟大,说习近平就是太心软,说如果是他的话,他早就把台湾炸飞了。
我厌恶地看着他,他看到我的表情后,也开始厌恶地看着我。
他说了一些让我感到很难过、伤心的话,类似别人的女儿都是父母的小棉袄,可为什么他每次跟我讲话我都要跟他吵架,我们明明有血缘关系,但为何关系会变成这样之类的......
我越听越愤怒,到最后实在是没忍住,说他之前在我毕业前夕,生活艰难的时候咒我去死,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他有什么资格说“血缘”。
我说他如果要求别人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那他就应该为自己说错的话和做错的事道歉,他应该反省,可他是否有为自己做过的事反省过呢?
我说一直以来试图弄明白所有事的人都是我,我看心理医生,加入教会,一直都在努力寻求帮助来弄明白所有的事。
他一脸厌恶地看着我,说我被西方人洗脑了,说我加入了邪教,说我不爱国。
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对我说:你好丑,你什么时候新配的这幅眼镜?你戴这幅眼镜的样子真的好丑。
......
在我的印象里,我偶尔化妆,打扮的隆重的时候,他会眼镜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生出一个长相如此周正的女儿,他会在别人对我的容貌进行夸奖时,一脸自豪地说:还不是遗传了我?
但当我声嘶力竭,被他的言语行为逼到面容丑陋地控诉他时,他总是会第一时间攻击我当天的穿着打扮,或是体态容貌...他会在我崩溃时依然镇静,然后幽幽地来一句:你真丑。
......
我妈说有回他在满是宾客的饭桌上,低声跟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边说话?你就是个家庭主妇...你什么都不懂,还又胖又丑...你今天穿的衣服真丑。
我妈在宾客面前不好发作,事后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最后那事就只能成了一桩死无对证的事,我妈被逼成了一个疯子,每天闲着没事总会散播针对他的谣言。
我妈天天跟我倒苦水,我年纪很小,听着听着,就本能地把感官关上了。我没有办法给出任何回应,只能一直压抑着没来由的烦躁与怒火,强撑着自己继续听我妈絮絮叨叨地说,然后在终于忍不住爆发的时候,大吼着让她闭嘴。
......
我爸在视频当中突然说我戴眼镜很丑的时候,羞耻、恨恶、难过,觉得自己丢人,想把眼镜腿掉的念头在我的心里翻涌...我感觉自己很乱,满脑子的情绪和想法无处安放,怒火中烧间,却又不知道自己怒气的着力点在哪里,不知道该如何诠释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我挂掉他的电话,哭了一下午...然后我就彻底瘫倒了,在床上躺了七、八个月,还开始吃抑郁相关药物。
......
我记得在那之前,有次我和他也是打视频电话,他问起我近况,我提到自己那段时间才彻底康复,之前我中招了,阳了,得了Covid...
他说啊?他说他那段时间正在照顾我奶奶,有段时间奶奶感冒了,他生怕奶奶中招,因为奶奶年纪大了。
我说千万别让奶奶中招,太难受了,她都九十多了,估计很难扛过去,我这么年轻,当时都有种抗不过去的感觉,这不是简单的流感。
他问我是什么感觉?
我说我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疼,从咳嗽、流鼻涕到发烧不到两天的时间,病情加重后连下床都费劲。
他听到我说我“连下床都费劲”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低声说着:孩子,我的好孩子,别说了,咱别说了。
他在我面前哭的次数我用五个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坚强的人...但后来我妈生病进ICU,他打电话给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在那个与他并不熟的人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朋友常常很无奈,说他太自我了,总是在她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然后一说就说很久,根本不在意她的空间和时间...后来朋友就不接他电话了。
前年我躺在床上抑郁那阵子,朋友跟他联系,说我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智齿天天痛,心情也不好,签证还过期了,正在排队等新的签证,所以又没有办法工作,问他能否给我转点钱来接济一下?
他冰冷的回复让朋友感到惊讶,他说他决定跟我断绝父女关系,说他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让她以后有关于我的事都不要再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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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讶异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在听到他的答复的瞬间,也是百感交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心里感到麻木,然后又突然觉得释然,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怎么也甩不掉他的,我身上背负着“孝道”,与他的养育之恩这座大山,我虽然想要与他断绝亲子关系已久,但一直碍于社会压力不敢提,现在他主动提出来,这倒让我感觉如释重负...
我在始终感到难以置信的朋友面前轻松地笑着,但在心里又多了一丝丝难过,那毕竟是他第一次说出除了让我去死以外,更为决绝的话语。
......
今年奶奶去世时,堂姐打视频给我,让我见了奶奶最后一面,还远程参加了奶奶的葬礼。
在开始视频之前,我和堂姐约定好,说我现在没有能量也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父亲,能否请她不要把视频交给他,堂姐满嘴答应,但到后来又食言,很轻易地就把手机给他了。
他在视频里皱巴着脸,说他很孤独,说他的母亲去世了,又说他生病,确诊了癌症。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厌烦,稍微偏开头,眼镜盯着手机以外的别处,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估计是感到无趣,或是尴尬...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就把手机递还给堂姐,我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
写到这,心里感到无力...
前几周堂姐又突然发来微信,说他要她给我发来自己状告公司的判决书给我看,PDF里是他对公司强制他内退,克扣他养老金的诉讼...
我出国的这十年里,他总是给我发来各式各样的诉讼书,里面满是他对这个世界不公的控诉。
我很累,第一次在堂姐,和他这样的对我来说一直如大山一样的长辈面前,冷酷地划清边界。
我说你们在给我发任何东西之前,需要询问我现在是否想看,是否愿意介入,你们总是突然之间发来这些东西,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堂姐讪讪地说好,说她会去跟他说。
......
2007年时,他被自己的老总诬陷贪污,他的办公室和我们的家都被“抄”了,我们一家被逼去北京上访,那段时间我们的日子过的苦不堪言。
我和我妈在北京上访完后,被遣送回济南老家,然后我就抓包他在深圳跟自己的同事出轨了。
他为了不让我说出去,死亡威胁我,还当街打我...我被憋出了胆囊炎,在医院疼的在地上打滚,他却在电话里说,我是装的。
他被诬陷时,被警察严刑逼供,受了不少的罪,但后来他出轨也是事实...我作为女儿,对他的感觉总是复杂的,我那会儿还不明白,原来人性可以这么复杂的。
......
我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自己和家族不睦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这期间我因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而愤怒过,也因尝试改变和反抗但屡屡受挫而感到委屈、不甘,现在我的心像死了一般,在写下这些字文的时刻,竟然没有任何波澜。
我好累、好累...我感觉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被生下时,就在我的身上捆绑了好多枷锁...那些枷锁一层叠着一层,一环扣着一环,它们伴随着羞辱、贬低与情感绑架,将我环环紧扣,让我喘不过来气。
我累了,也倦了,我有时只想躺在草坪上,倚着树干,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什么都不做,就那样简单地存在着。
我不想再为任何与我无关的人或事负责,我不想争吵,也不想陷入任何争斗,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存在着。
这段时间,我终于有了一些机会躺平,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累,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什么都不想做...
我在回想有关于自己的父亲的一切时的感觉,就像那些曾经听我倾诉的朋友的表情一样,他们总在听我讲完我爸的事之后,张着嘴巴,一副不知所措的震惊模样一样...
我现在除了对他这个人的一些做法和行为感到震惊、郁闷以外,我没有力气有任何别的想法和感受,我没能力改变什么,也不想继续这样的人生了。
......
我想,他的人生终归是他的人生,我没必要为了不能为他提供任何他想要的价值而继续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羞愧。
我要洗洗眼镜,戴好它,然后出门去,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