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鎖的房間

一旦猶豫，走得不夠決絕，就會卡在門縫裡。門只是留著一道縫，讓你走不了，也退不了。只是被困在裡外之間，進一步有難，退一步也不是。於是僵持成為日常，像是還沒爛掉的水果，還能吃，只是不那麼好吃了。

有些辦公樓的廁所會上鎖。第一次遇見的人，總會站在門前猶豫，摸索著感應裝置，心裡狐疑：這地方不是給人用的嗎。那些鎖起來的空間，看似人人可見，實則層層加密。訪客的身份被即刻辨認出來，彷彿多餘的意圖，會被空間本身識破。門外空氣稀薄，門內靜謐如水。於是你在錯位之間，自覺侵入，又自知無罪。

弔詭的是，那些本應對訪客開放的樓層，真正要用時，門卻鎖了。明明還有餘裕，卻在被提醒無法進入的當下，變得急躁起來。身體還沒開口，神經已經開始抗議。被拒絕的可能，先點燃了慌亂，仿佛焦躁不是來自需求，而是來自失去進入權的那一刻。某些時刻，比起真的有什麼需要，而是在確認「我可不可以」的過程裡，被拉進一場無解的自問。那些鎖住的門，其實是提醒：你以為的自由進出，本來就從來沒存在過。

鎖的存在，從來不是為了安全。更多時候，它是一種界線的儀式。當你走到那道門前，遲疑著是否該進去，實際上是另一種更深層的詢問：你夠格嗎？你真的有必要非進不可嗎？若只是想找個安靜的角落整理心緒，誤闖進一層封閉辦公樓的女廁。門推不開，刷卡無效，那片光滑無紋的銀色把手，像是嘲笑多餘的急切。

當我越想排解生理需求，身體卻越不配合。那不是單純的生理節奏失調，而是一種被「不屬於此地」的認知擠壓出來的焦慮。你不是這裡的員工，不配擁有這裡的門禁。那一刻，連尿意都像被羞辱喚醒，成了一場尷尬與局促的集體反射。

對訪客來說，每一扇鎖起的門都是一次審判。而對於屋主而言，或許只是日常的保全。誰的日常，卻成了誰的試煉場。

門的存在，不只是邊界。更多時候，它是一場符號，提醒你哪裡屬於你，哪裡不是。當我站在那道門前，知道它應該打得開，但手還是停住了，像是有什麼沒被允許的東西擋在那裡。我不確定是門鎖住了，還是我被自己的猶疑牽制。

不是每一個門都該推開。某些門，即使它寫著「訪客可用」，你也會直覺知道，這裡其實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每個感應器，每個緩慢關合的門，都像是經過多次校準的系統，能準確測出，你是否心虛。

有些大樓，則是單純的門禁，哪怕是一秒，那是教科書裡的內部控制制度裡的物理屏障，豆幻化成一張都需要感應卡才能使用的文明產物。成為訪客在各樓層活動，辦公室廁所總是各異其趣，或者水壓低落，有時下樓、時而穿越接待區、穿過別人密集工作的開放空間，每一次走過去，都像是擾動了某種不該干擾的秩序。

有時候，不得其門而入，又不想驚動他人，於是在某層門前徘徊，有人出來，順勢跟了進去。那是一個太過安靜的空間，但你無暇顧及那些，連鏡子都比其他樓層乾淨一點。想洗手時，水聲被壓低成一種微光。那種微妙的寧靜，反而讓人更加確定自己不屬於這裡。焦躁不來自需求，而來自那種被看穿、被識破的可能性。哪怕沒人真的阻止你，那股被空間排斥的感覺，依然讓你無法安心。

不知不覺，又走到那層門前。這次沒有人，也沒卡，我站了一會，忽然覺得不需要再嘗試開門了。那門只是門，而我也已經不想再是那個總想進入的人。

想進入那扇門，不一定是因為裡面有什麼好東西。只是因為它被鎖住了，被設定成不是為你預備的。那些帶鎖的空間，有種低聲的傲慢，它不驅趕你，卻也不歡迎你。你越想靠近，越顯得局促；你若裝作不在意，它卻反而大聲向你招搖的它的存在。

所有上鎖的房間，本質上都不是防人進入，而是讓你反思你為什麼總想進去。

它就像一場潛伏的判斷力考驗，當你越過邊界的那一刻，你就已經默許那道邊界成立。你承認它不是屬於你的地方，才會感覺越界。你之所以被困，不是因為門鎖，而是因為你已經認同那個標籤：你是局外人。

這種認同感很難拔除。就像那些我們以為應該可以自由來去的關係、語境、角色，在走近的那一刻，你才發現你只是被容忍。你用自己的方式輕敲、等候、禮貌地表達需求，但始終沒有獲得一把真正的鑰匙。

那扇門，甚至會在你最想離開時才打開。在你不再想得到什麼的時候，它忽然沒那麼緊閉了。你愣了一下，卻也沒有再跨進去。那一刻你才知道，門沒變，是你變了。門還是那扇門，但你已經沒有當初那種想要證明什麼的執著。你站在門外，不再覺得自己被拒，也不再費力想進。

某些房間，可能一輩子都進不去，有些房間即使走到了門前，也注定與你無緣。但也許，有些房間，是你走到門前、再轉身離開後，才開始真正屬於你的空間。而那些焦躁的需求，在被門擋住之後，竟然也消失得很快。你以為自己真的需要什麼，結果不過是一場被拒的劇場，一場自我確認的試探。那股想要的渴望，或許只是為了證明你有權敲門。需求退散得很快，只剩下表演過的心情站在原地。

最後，你也許會去其他公共的洗手間，沒人多看你一眼，沒人盤問你怎麼來的。你不是這裡的人，卻也不再需要證明你該不該站在這裡。無需辨認你是誰，也不會盤問你的立場。這樣反而輕鬆。你終於卸下那把一直想要但始終沒有得到的鑰匙。

你不再需要那扇門，因為你已經離開那間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