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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逝〉

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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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物件,都必須在死亡前被搶救,不是所有殘跡,都需要被轉化為另一種生產線上的材料。某些東西的離去,值得我們以更緩慢、更溫柔的方式對待。與其急於讓它繼續「活著」,我們或許更需要的是,學會陪它好好死去——在還能辨識的形貌裡,替它寫下一段能夠傳遞的證詞。在這個過程中,保存行動不再是修補,也不再是延壽,而是一場關於時間、痕跡與記憶的凝視練習。


物件的消亡感,並不一定促使我們在它的死亡期限到來前,積極地挖掘它的其他效用,它也是有機會作為單純的即逝物,受人緬懷。即將逝去,聽上去令人惋惜,然而引發的行動並非改造它,令其延續生命;而是從意識到它的死亡即將到來的那刻起,思考如何保存。我們積極延續的對象,已轉為它的生存背景—溫度、濕度、外觀、尺寸、重量、損毀狀況……這種即逝,並不帶有功利性的補救企圖,而是一種緩慢、細緻、幾近儀式性的保存行動。我們不再向它索求什麼,只是希望他能盡可能地不改變。他們的生命延續,不為功能,而為歷史。

就學時期的另一份兼職,是在台灣歷史博物館的典藏文物組工作,負責將成堆的老舊物件批次除塵、攝影、歸檔。這裡的物件不必遭受一系列的改造,畢竟是長照中心,還要再要求他們貢獻什麼實在是不人道。所有進入的物,幾乎都已喪失物理效用,但我們不會因此將它們打散、回收,而是設法延長其「原樣」的壽命。我收到的指令,是替它們裝上 ECMO17,從外觀到尺寸、從顏色到磨損的角落,每一吋老化都是它們與歷史相連的證據,我們盡可能地將這些細節化為可儲存、可流傳的資訊,儘量維持生命體徵,只因他們身上挾帶的歷史意義,不容他們隨著自身的物質特性,自然的死去。

一批居家日常物件運來,最上層躺著一本中學課本,中文的讀法是從左到右,裡頭的內容充滿褪色的紅、藍、白,那是雙十節總會看到的鮮豔配色。再往下翻閱其它文物,「白色恐怖受難者」的語境悄然現身,物件作為事件儲存載體,它們的外觀形式想當然爾就被認為有永久延續的必要。

我們將即逝去之物以圖像、文字將外觀與尺寸盡可能的量化與描述,也透過完善的典藏制度將原物件保存下來,並透過櫥窗向大眾展示,讓它們的最後一次經歷在溫濕恆定的館藏內,無限循環放送。即逝的物,在這裡不被改造、不再演化,而是被凍結、被凝視,成為一個時代的見證人,一段集體記憶的承載體。

在歷史的深層土壤中,那些無聲的、早已褪去功能的物件,以殘缺、老化、褪色的狀態存在,卻因此更貼近真實。它們不再為人服務,而是成為記憶的介質。我們所執行的保存行動,彷彿一場針對即逝物的集體守夜,不為延長使用期,而為讓歷史得以擁有可指認的外貌。當物件終將逝去,我們試圖留住的,其實是那段曾經真實存在過的時間。或許,保存從來不只是一種技術,而是一種倫理:允許物件好好老去、靜靜存在,並尊重它與歷史之間,所建立起的那層脆弱而堅定的聯繫。

事件的遭遇往往只是一瞬,但我們卻總是試圖讓他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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