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简宁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DAY 5|社工助理的战役

简宁
·
按照公立医院的食物链理论,医生们碾压社工,社工们碾压谁呢?当然就是我。

我在职场也有些时间了,乱七八糟的事情还真是经历过不少,以至于真的要写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国内也是,在国外也是,年轻的时候也有,岁数大了也有。职场破事儿可真是个均匀分布的事件啊。

我现在是个自己执业的行为干预师,也是被很多很多破事儿推着走到了这个人生地点。但是行为干预这一行太特殊,很难写,不如写个以前在医院当社工助理时候的事情吧。

不知道国内是怎样,澳洲的公立医院,是个很等级森严的地方,官大一级压死人那种。举个简单的例子,Covid那阵子,医院病房全满,病人们只能在救护车上等进急诊,所以我们社工部门参与的出院安排就会压力很大,每天电话打到冒烟。有天来了个神经医学部的consultant,问我们要不要帮忙打电话给家属好安排出院。当时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没人知道该说什么才比较好,我们一听这个碾压所有人的大佬title已经直接全员懵逼。医疗比社工要高一大级,consultant是医生里面的最高级。所以,最后也只敢请他给他直接负责的病人家属打个电话,请他们抓紧去看我们联系的养老院,好让病人出院。 毕竟他只要一开口说我是Dr. XXX, 不论说什么家属都会答应。

嗯,大概就是这么个食物链。

我刚进医院工作那阵子,因为还差一门课才能毕业,所以做的是社工助理,主要负责的是给病人申请财务上的补助。按照公立医院的食物链理论,医生们碾压社工,社工们碾压谁呢?当然就是我。

不过我们中国人哦,都是从小被学校训练得很好用的做题家:又听话,又会自己想办法优化工作。反正就是一句,想拿高分,如果被批评就会自责得睡不着觉。我被别人碾压了,从来都是找自己的原因,拼命想办法精进业务。我给自己搞了一套资料库,所有我能找到的财务资源申请全都有:医院自己的,各种疾病协会的,非营利组织的,公益组织的,社会福利署的,不一而足,而且不断增加。而且我的请款报告写的很好,逻辑非常严密,这样审批的人可以直接拿我的报告作为依据来用,也不会被他们组织内部挑刺。

做得这么好,会有什么奖励吗?

嘻嘻,我从皇家医院被调到了另外一个公立医院,伊丽莎白女王医院去帮忙六个月。为什么呢?因为那个医院的社工团队很难搞,气走了好几个社工助理。

哇,受宠若惊,我真是谢谢您八辈儿祖宗。

但是我的三个月合同才刚给我续了半年,而且首席社工还给我画饼,说我毕业证下来就转社工,所以我就去了。

嗯,那会儿傻乎乎的,还觉得被领导器重呢。

女王医院的社工部门条件是不错的,居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关起门来自有个小天地,这个我很喜欢。但是团队啊,真的是…

怎么讲,很会拿架子不说,还非常爱乱甩锅。

拿架子我倒是不在乎,咱么中国人,谁还没被人在面前耀武扬威过?这些老外的水平都是小case,不值一提。

但是甩锅就非常难办了。

找社工助理做事情,也是有流程的,你得先发邮件到我们的通用邮箱,由我的上级先看过,把邮件标上每个助理的颜色,然后我们只处理标了自己颜色的工作。

可是咱们女王医院的社工就不喜欢这样。他们喜欢直接敲我的门,然后坐下哇啦哇啦讲一通情况就走。

那我也怕被我老板骂呀,我说哎呀请你们发邮件吧,要不然我没法办事。他们会叹口气,甩给我一个“怎么就你多事”的眼神,摇着头离开去发邮件。搞得我一度非常惶恐,觉得都怪我没做好工作,不会高情商的处理这些情况。

我老板倒是还蛮高兴,觉得我整顿好了他们的风气,直夸我。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的邮件越来越短,直到最后变成“请你来我的办公室详细讨论。”虽然我本人是直接服务女王医院的,但如果我休假,就是皇家医院的同事处理,这一句“来我办公室讨论”,让人家怎么干活?我老板干涉了几句,他们学乖了,选择等我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再发这种邮件。

人在屋檐下,怎么办呢?也只好去人家办公室讨论。

后来我搞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干。因为他们的要求有时候过于离谱,邮件里写清楚了会直接挨我老板骂。

比如让我想办法给人家找机构付钱买一张8000澳币的医院床回家,对不起我找不到。我手上的资源最多付1500,我还得做详细的财务评估呢。还有个人说让我想办法给病患换个房子,家里现在的房子太挤了,我说啊请他们去找房产中介。

但是分内的事情我还是该做,所以也算磕磕巴巴地平安无事。

直到有一天,我们部门的法国男同事在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来找我,让我帮忙处理一个紧急情况。这个同事呢,比较放荡不羁,属于个人风格比较强烈的社工。我去了他办公室,刚进门就听见他对着电话说:”XX医生,我把简宁找来啦,她是我们的社工助理,负责财务方面的帮助。她可以给你解决问题,你放心吧。直接跟她说就行。”

我知道这个医生,是心脏科的consultant,行业大牛。

啊,怎么一来就让我直接对上这位,什么情况?我当场后背冒汗。

医生搞不清我们社工部门的门门道道,在电话免提里说:“哦原来是这样啊,简宁你好,我这里有个病人,闹着要抽烟。他是个流浪汉,身上没有钱,烟瘾犯了在病房大闹呢,你赶紧想办法给他买包烟。”

什么?

这他妈也归我管?

我看着坐在办公桌边没个正形的法国男,真是怒从心头起。你他妈做了十几年社工,有点儿职业水平没有?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这事儿不归我们管,也不相信他不知道这事儿作为一个资深医院社工如何处理。

我也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人就是懒得处理,直接把我踢火坑里,替他挡枪,做那个不配合的坏人。

真是受够了。

法国男笑嘻嘻地给我使了个眼色,一副“就交给你啦,兄弟”的样子。

我可去你的吧!

我迅速想了一下,对着电话说:“医生,XX搞错了工作流程,我跟他商量完再回你电话好吗?”医生说没问题,挂了电话。

然后我坐下了,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情况我明白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我配合你。”

他嬉皮笑脸地说:“医院马路对面就有小超市,他们卖烟。”

我说:“钱呢?”

他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说:“你想想办法嘛。”

我说:“不合规定,没办法。”

他说:“哎呀,你那么多资源,肯定有办法的嘛。“

“我的资源都是要先交账单,等对方处理完申请再付给收款方的。超市能搞这个?而且申请原因必须跟病人的诊断以及医疗需求相关,抽烟不能算,除非你让医生写证明说他抽烟能治病。”

”哎呀,你何必硬要搞得这么麻烦?啊对了,以前你们社工助理不都是有个信用卡的吗?”

“以前是什么时候?”

他脸一僵。

以前,当然是在这个信用卡被撤销之前。

我说:“我不知道以前有,不过现在肯定是没有。或者我现在去找你老板,说你要求有一个部门信用卡,让她给首席社工写邮件申请。这样你看如何?“

他脸更僵了,半天憋了一句:“那要很久啊!现在这个情况很紧急你知道吧?我跟那个医生关系很好,配合很多年了。这个病人也是常来的,他以前有这种情况都是…“

“都是社工助理去买烟?我的职责范围里没有这一项啊。不过我是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去申请部门信用卡,批不批就不知道了。我现在去找你老板?“我指一指他对面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他老板。

这个法国男是个很会搞事,但是常常躲在别人背后搞事的人。他才不敢说是自己要申请一个明知道已经被撤销的东西。

“那你说怎么办?现在这个情况卡在你这里了。“他说,决定往我脑袋上扣锅。

我安守一个助理的本分,请教他:“你是资深社工,你说怎么处理好呢?“

“病人现在在病房闹事!“他放大音量,试图吓唬我。

“那我现在去买烟?“

“去吧。“他点点头,满意于我终于上道了。

“那你出钱吧。“我笑咪咪地看他,”你把信用卡给我,我去买,还能顺便给你带个可乐,就当替你跑个腿了。“

鸡贼男怎么可能自己出钱,他本来的目的搞不好就是叫我出钱。

我才拿几个工资啊,怎么可能。

他悻悻地放弃了,“算了算了,我去跟病人聊聊吧。“

我趁胜追击道:“那你喊我来干活,你要补个邮件给我们的通用邮箱哦。“

他很不满意:“那你不是没干活嘛。“

“那我要写case note的啊。哦你把病人的名字和号码给我,我要在系统里写上咱们今天的对话。“

他脸色有点儿绿,“这事儿我处理了。“

我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戴上白人的虚假微笑面具:“哦,那我下班了。周末愉快呀! “

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周末愉快,我就带上门走了。

这场持续了十五分钟的闹剧总算结束。他全程嗓门儿都很大,我确信他老板听到了整件事。但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默认他把我架在火上烤。

挺恶心的。

不过她听见了就行。

经此一役,我在女王医院,日子算是好过起来了。他们都知道这个社工助理是个不好讲话的“坏人”。

唉,其实我一直都想做个三好学生,当个大家都觉得我好的人。

可惜我吃了许多亏之后才明白,社会这个学校吧,当个不好说话的坏人,才能不被人推来搡去,好好走下去。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