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怅诗

《怅怅诗》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

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这是少年的唐伯虎写下的诗，却如谶言般贯穿了他的一生。

最近开始对过去一些人物的传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到参加工作——不得不面对生存与存在之间那条巨大的缝隙之后，我才开始能够站在“人”的视角去品味他在生命中的摇摆和抉择，而非一个“观察”的上帝。

我出生于2001年，直到2020年疫情突然闯入历史，中国一直处在“烈火烹油”的状态：经济高歌猛进，社会风气也逐渐变得比过去更加开放、包容。我就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也认为世界会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历史总在进步，世界会变得越来越正义、公平、美好。

这样的认知在大学期间、留学，乃至现在步入职场，被撞得粉碎。我先是了解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以及之后的文化大革命，再者是八十年代末震惊世界的北京之春。疫情期间，荒谬现实再次席卷这片土地，点燃了政治运动的火苗，但随后人们的呐喊和抗议又被严厉而残酷地镇压，似乎又沉寂了下去。21世纪20年代中后期，我们开始步入职场，面临的却是严酷且迅速恶化的现实，曾经的繁华如今只剩一具空壳以及人去楼空的残骸——我们不得不在历史的遗迹之上艰难谋生。我似乎“幸运的”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处境依旧如履薄冰。而我有些曾经十分“优秀”的同学，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占据一席之地，过早地埋进了生活的尘土里——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里屡见不鲜，却不愿被媒体谈起。数以千万计的优秀大学毕业生像烈火燃尽后的余屑漫天飞舞，装点了我们的时代之殇。高考神话早已溃烂，像远去的大清的马车；而人们借由着惯性、生存之重的种种原因，依然将大量的钱和时间砸向“教育”。而所谓的“教育”却以高压和窒息吞没了年幼的灵魂，长大后，他们就成了教育的遗迹，而非教育的继承。年轻人，多么美好的词语！—— 仿佛无限的时间就能产出无限的可能性——而我们这一代是失权的一代，是永远也无法长大的一代，是虽然拥有无限的时间和“年轻人”的美名却可能性所剩无几的一代。

我似乎读懂了前不久离世的珍妮古道尔说的，我不能失去希望，因为如果我们失去希望，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借用一位评论家在读完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撒旦探戈》发出的一声感慨：“……这里的绝望是历史的，他们不是卡夫卡式的抽象人物，而是真实存在于社会主义废墟中的农民。我听见了贝克特的回声小说探戈般的结构：六步前进，六步后退，时间循环往复，但贝克特用极简来表现荒诞，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却用极繁来把人淹没。这本书仿佛式《百年孤独》的反面，马孔多有失眠症，有孩子飞升天空的奇迹，而在这个村庄里没有神迹，只有欺骗、酒精和腐败。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我更无法忽视这种熟悉的绝望。匈牙利的泥泞让我想起了鲁迅的阿Q，他靠着自欺欺人维持生存的尊严，就像这些村民抱着幻想苟延残喘。伊里米亚什则让我想起了中国历史上一批又一批的‘先知’和‘领路人’，他们一次又一次许诺新生，却把人们引入了新的循环。甚至小说的探戈节奏：前进，退却，始终不得脱身，也让我想到中国式的历史律动——一场又一场的革命，一次又一次的许诺，每一次都在泥泞中崩塌。艾斯蒂的悲剧命运让我想起余华的《活着》，在那里，纯真和生命一次次被冷酷的历史碾压。施密特和妻子的荒诞纠缠，则让我想起莫言小说里的村庄，那些欲望、暴力与饥饿交织成怪诞现实。甚至那无休止的雨，也让我想起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破败与美——时间在那儿同样是慢性腐蚀。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让人明白，绝望并不是文学的背景，而是文学的形式本身，那些没有终点的长句，呈现的是瘫痪；探戈式的循环结构，演绎的式徒劳；永不停歇的雨，象征的是不可避免的命运。绝望在这里不是被简单的叙述，而是被演奏出来的。《撒旦探戈》像是一支与虚无共舞的探戈，每一个向前的步伐，早已暗含退后的节奏。然而奇妙的是，这样的绝望竟然带有某种令人沉醉的力量，仿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在向我们发问：你能承受一个没有奇迹，没有救赎的世界吗？而当你承受下来，你是否也触及到了一种怪异的自由？……是的，这是绝望，但绝望到极致，反而像一种启示。文学不是来拯救你的，它只是照亮我们早已身处其中的废墟之舞。”

你能承受一个没有奇迹，没有救赎的世界吗？

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间。

之前对世界懵懵懂懂——因为太过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以至于从没认真地想过自己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所处的位置和角色。直到如今，我才明白——阶级、性别、人种、代际像厚厚的蝉丝将“自我”包裹起来。自我想要否认身份追逐自由，而它又恰恰是借由身份去探索世界从而理解自身——像一个只能通过触觉辨认事物的盲人。

这就是我开始对人物传记感兴趣的原因。绝望的挣扎、撕扯、摇摆将贯穿我们这渺小的人类的一生。于是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向后看，看那些已经发生过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