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海子:當大雨成為鏡子》
凌晨三點,又在書櫃深處翻出你的詩集。台北的夜雨敲打鐵窗,像極了你詩中「飽含香脂的松樹」滴落的淚。這些年我總在理想主義的荊棘路上跌撞,直到雙腳被現實磨得見骨,才終於在你的詩行間找到一處潰爛的共鳴。
——原來每個追逐太陽的人,終將被自己的影子灼傷。
十七歲那年,我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寫在我心愛筆記本的第一頁。當時以為這就是永恆的救贖:只要不斷向前奔跑,遠方自會有座花楸樹環繞的屋子等待著。
我像你詩裡「擁有四隻蹄子」的靈魂,在學術與事業的山坡上不停遷徙。熬夜得到最好的成績時時幻想自己是劈開冬天的斧頭,當自己苦心鑽研的投資策略湊效時,幻影和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加班到末班捷運停駛時,覺得整座城市都是「被雷聲滾過的河岸」。直到某天清晨,我在鏡中看見一個瞳孔渾濁的陌生人,才驚覺早已在重建烏托邦的執念裡,把自己拆解成破碎的瓦礫。
這是「情感麻木症」。當我站在陽明山盛開的櫻花樹下,卻感覺不到任何顫動;當其他人慶祝專案成功開香檳,氣泡在喉嚨裡化作帶刺的冰碴。那些你歌頌的「雙手勞動慰藉心靈」,於我竟成了機械性的重複動作。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連疼痛都失去知覺,像你筆下「大地孑然一身」的詛咒,在每個黃昏降臨時啃食靈魂。
第一次讀到「生存無須洞察」,我撕碎那頁詩稿。怎麼可能?若不把每寸土壤都翻過來檢視,若不將每片落葉都貼上意義的標籤,我們要如何對抗存在的虛無?直到某個被雨擊穿心臟的深夜,我在電腦桌前留下了一滴—兩滴——好多眼淚。
那瞬間突然明白你說的「保持緘默」:當我們過度挖掘生命的礦脈,反而會讓所有光澤都湮滅在分析的火藥裡。
我看見了曾經不予理睬的失敗者哲學。週末強迫自己到淡水河畔靜坐,學著辨識紅樹林的呼吸節奏。潮水退去時,招潮蟹從泥灘的孔洞鑽出,牠們橫行的姿態多像我們在理想與現實間的蹣跚。
有次颱風過境後,我在倒伏的木麻黃枝幹上看見新芽——是阿,原來毀滅與新生竟是同一雙手在編織。這讓我想到你詩中「平靜的果園」,或許從來不是靜止的烏托邦,而是接納所有枯榮輪轉的容器。
最近常去距離學校不遠的天橋看日落。當陽光穿過鏤空的欄杆,地面浮動的琴鍵彈奏出了你描述的「茫茫黃昏」。有次遇到個老和尚掃落葉,他說:「年輕人,別把掃帚當成開山的斧頭。」我愣在原地,想起你「九首詩的村莊」裡那句「大地在耕種/一語不發」。原來我們都誤解了「重建」的意義——不是要打造不朽的宮殿,而是學習在每個當下,用裂縫承接晨露。
前幾天經過大安森林公園,發現你詩中的槐樹竟在亞熱帶城市開了花。米白花序垂落在人行道,被踩碎的香氣混合著機車廢氣,成為最荒謬的救贖。我蹲下來撿拾花瓣,忽然明白你為何要寫「香味來自大地無盡的憂傷」——所有美麗都浸潤著掙扎的鹽分,就像我們追逐理想的過程,本質是場漫長的哀悼儀式。
海子啊,我不會再質問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我會為你給每條河取溫暖的名字,
我會為你在黃昏市場的攤販在收攤前收下那些玉蘭花,
當我的藥盒和你的詩集並列在床頭——這些都是我們對抗虛無的微小革命。就像你在1987年種下的那些詩,歷經三十八個春天依然在漢字土壤裡抽芽。請放心,總有人在這蓋著黑暗的世界裡翻找星辰,在鋼筋混凝土的裂縫中,培育屬於這個時代的「平靜果園」。
此刻是清晨四點,台北的雨停了,而你的雪覆蓋所有傷口。
但在融雪之前請允許我們
繼續笨拙的練習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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