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九月:標記回憶的位置與意義|客座作家:楊翠)

第三章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Sere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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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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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尸前是一片烧的火红的碎裂的龟骨,裂开的纹路上隐隐约约是一种古文字,她只认得几个:“乙巳卜,木(缺少部首)巫:……今伐尸一……”

她的牙齿上在滴血。

巨犬身上的青铜锁链沾满了一层层血迹 ,通往暗黑色吞咽的深渊巨口✻,尽管它的囚徒已经死去,依旧在轰隆作响,洞穴里呼呼得冒着热风,她的衣服就在风中摇曳。

嫁衣血红的裙摆黏腻又沉重,被蜡烛照亮的瞬间,化作了无数翩翩起舞的蝴蝶✻,留下一个个残破的蚕蛹。可定睛一看,又哪里来的嫁衣和蚕蛹呢?

——分明是一堆半透明的蚕丝交错着兜起的腐烂血肉,掉出无数线头一样扭动的白色蛆虫。那朵黄色的玫瑰就从她手心的血肉里绽放,根须的筋络纹理遍布全身,错落有序得缠绕在 泥泞黄白的骨头上。

细碎的肉丝黏连着蠕动,在她的大笑声中长成新的粉润苍白的肉,白骨上暗金色奇异纹路的裂口渐渐被覆盖。岩石一样青灰色的皮肤逐渐细白柔腻,枯草一般的头发现在黝黑又有光泽,鼻尖似有若无的尸臭变得甜腻诱人。

魔法阵在她的体内散发出朦胧的红晕,我在她的眉心点上红痣收尾,鹅蛋脸上描摹出细眉细眼,圆润的鼻头和微笑的唇。面前的美人,像是蜡烛里跳动的一蓬活泼四溅的金鱼✻,又像春天芬芳馥郁的花,活色生香✻。


乌云中的闪电就像一道道灵活的银蛇,天空中突兀得响起闷雷。

铅灰色的云降下灾难的暴雨,悬崖边海浪翻涌,我们浑身都湿透了。

脚下的地面在地震,变得冰冷而柔软 ,发出风箱一样的嗡鸣声,海面升腾起白雾,转眼间我们就像呆在云层里。我对着手心哈了哈气,白色的霜花凝结在她花瓣一样的肌肤上。

我看着她说:“这是一条巨鲸,我们站在祂的肋骨上。”✻

“诶?什么巨鲸,什么肋骨?”她大惊失色,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我在这里徘徊了三天三夜,就杀了条狗,哪来的鲸鱼啊!”

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向高耸入云的海妖肋骨,悬崖在电闪雷鸣中轰然断裂,北冥的鲸歌穿透了海雾,巨鲸翻身了。我只来得及施法护住彼此的要害,就和她一起向着海面坠落,掉到散发着清香的芦苇草甸子上✻。

我们落在巨大的谜宫群里,一幢幢宫殿鳞次栉比层叠错落在海边的悬崖峭壁上,仰头看去望不到尽头,如同张开的牙龈,环绕着山崖的每一排青铜栏杆像是无数交错一开一合的牙齿。

“弥诺陶洛斯的监狱,”我喃喃得说,我们刚好落在正中央——困住的弥诺陶洛斯的住所,“祂会吃掉谜宫里的罪人,要尽快离开。”

宫殿长在三面黑黑的夜幕之上,她若有所思得看着正对面一扇巨大的青铜门✻。

“你还真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我真诚得感慨,“上天用囚禁远古神灵的监狱惩罚你,这可是不可逃脱的终极啊。”

深渊中传来絮语,神说她有七宗罪,罚她入永劫地狱。——她必须发自内心得认为自己错了,放下心中的欲望,求得神明的宽恕,才能有机会离开。

“存天理,灭人欲吗?”她显然不以为意,“你是女巫,又不是修女。”

“我们拆不了神的监牢,这是回人间唯一的路。”我说。

“第一,我认为你说的路并不存在,”她用指尖描摹着宫殿的轮廓,夜幕的乌云不时地散去,露出斑驳的铜锈,“第二,这不是监狱,而是一个巨型的青铜炉鼎。”

“这四面都是青铜的,”宫廷楼宇在暗沉沉的夜里蠕动,无数诡异的花纹在青铜鼎内部的皮肤上随之显露又消失, “谜宫是活着的,活着的谜宫困住了死脑筋的人。”

青铜鼎的正中央是一座祭坛,祭坛上是一座一人高的牌位,牌位下坐着一个模糊的黑黢黢的人影,祭坛下的九层阶梯是皑皑白骨,涂抹着一层层干涸又污糟的血肉。

“这就是弥诺陶洛斯吗?”她大胆又好奇得盯着那座枯坐的腐朽的人像,祂长着人的脸,肥大的耳朵,又有着山羊的身体,两条舌头很长很长,身上是金丝穿成的玉石铠甲。脚下伶仃的骨殖腐烂发黑,我一不小心踩空了一下,脚下咔嚓作响,带起厚重的青铜礼器的嗡鸣一圈圈得荡漾,我头皮发麻,登时顿住。

“别怕,祂好像死了,”她招呼我过来,打量油腻的柏木牌位上的甲骨文,那牌位的头断裂了,木屑还很新,像是被人砍了一刀,“我只认得一个‘神’字。”

祭尸前是一片烧的火红的碎裂的龟骨,裂开的纹路上隐隐约约是一种古文字,她只认得几个:“乙巳卜,木(缺少部首)巫:……今伐尸一……”✻

——好像是一位大巫在祭祀神明,但不知道求了什么。

人像下是一把竹骨的红伞,伞面是淡淡的红色,勾勒着细碎的星星一样的镂空,她撑伞的时候,就有星星点点斑斓的光斑跳动在嫁衣上,冲淡了她身上诡异的色彩,像是秋天错落的枫林。✻

“还是想想我们要怎么出去吧? ”探测的魔力在祂身上如同泥牛入海,祂确实是死了,但嘴里还发出怪异的呼吸声,腥臭的白气从鼻子里一缕缕冒出来,整个青铜鼎越来越热,底部隐隐发红,我提醒她,“你新的肉身要是熟了,就没办法再重铸了。”

“就从正门走出去,”她理所应当得说,天上隐隐约约得出现了六颗星星,“你看,这颗星星代表长寿,这颗代表福气,那颗代表财富,还有三颗代表权,才气和超脱世俗的天机,我们朝着星星一直向南走。”

把大象塞进冰箱需要几步呢?她说,找到大象,打开冰箱,然后塞进去。

逃离青铜鼎是同样的黑箱,输入南斗六星,得到打开青铜门的结果。

“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世路难行,无气倒被人欺✻,”她坦坦荡荡对着六颗星星抛了个飞吻,星星羞答答得朝着南边溜达,“道德判我死刑,哲学证我无罪✻,我既然不是罪人,监狱自然不能困住我。”

“新的篇章就在脚下,”厚重的青铜大门随之吱呀一声打开,露出茫茫冰原✻上一座座冰冷漆黑的守卫雕像,我看见青铜门内牌位的能量就像一圈圈涟漪一样荡漾,雕像黑漆漆的眼睛长出了红色的眼珠,她恍若未觉,快乐得张开双臂,“走吧,走出去,你准备好了吗?”


浪潮一样的嘶嚎声遮天蔽日,两个黑点一路狂奔,蚂蚁黑潮一样的行尸大军沿着地势从四面八方汇聚,跑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扇形统计图。

风吹刀劈水淹火烧,各种魔法的辉光不要钱一样五颜六色得炸成巨大的烟花,我跑得魔力枯竭,我们跑得体力殆尽,山穷水尽时,嘹亮的鸡鸣声穿透黑夜,一线晨曦照在了身上。

【天皇皇,地皇皇】

【人流血,月无光】

【黄泉路上阴阳道】

【刀断刃,人断肠】✻

招魂铃叮铃作响,阴冷的迷雾中鬼影憧憧,无数戴着高帽青面獠牙的大鬼手中随意得锁链一晃,坠在身后的行尸走肉就如同黄泥水的泥点一样被甩落掼在地上,清晰的面目和四肢哀嚎着融化,沉入咕嘟嘟冒泡的泥浆。

“阴阳相交一线,一步太少,半步犹多,”黄泉路和鬼差都消失不见,眼前拔地而起一座恢弘的建筑物,她庆幸地松了口气,“幸好我们赶上了子时的半步多——三不管,安全了。✻”

这所谓的客栈十分破旧,门前挂着一副对联:“晨钟暮鼓无休时 ,今日那得更今日✻。”

走过大门,院子里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高达十五六丈,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她一番忙活从包袱里掏出一杆算命的幡子,上面五个大字‘给俩钱花花’,利索得给自己套上破破烂烂的花袄,往头上戴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羽毛和大花的帽子,“来半步多的活人都是吃阴阳饭的,你是魔法师。我之前就假装自己是神婆。”

我惊魂未定,她已经欢快得跑到那棵老桑树下,摸着自己画上去的胡子,故作高深,“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

……我觉得她乞丐一样汗流浃背衣衫破烂的样子不太像天子,像傻子。

那大树宽逾两三丈,树根上有一扇小门,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有牛头马面穿着警服的执法者,有身着青衣仙风道骨脚不沾地的仙人,最多的还是穿着现代衣服的鬼魂踮着脚,不时化作一缕白烟来来往往。

旋转的玻璃门折射出五颜六色扭曲的光彩,好像巨兽的瞳膜在注视着一方天地。

我看着她笑呵呵得和前台拉关系,笑呵呵得拿了门卡,熟门熟路得拽着我去办入住,穿过一道道刷着绿漆的走廊,尽头是一座高高大大的教堂一样高大华丽的建筑,摆满了一架架铁架子床,床铺与床铺之间不过三四十厘米,勉强够人躺进去,上下左右都能听到人的呼吸。

“我们都没有单独的客房吗?”我难以置信,“就是各自两张单人床总要有吧?”

“我请前台小姐姐给我俩安排了上下铺,到了半步多,管你是皇帝种地的,神仙还是畜生,都要睡这阶梯一样的大通铺,”她无奈地摇摇头,“人太多了呀,那新死的鬼,闹着踏破虚空的神仙,外面不停地在打仗,道士和尚们超度孤魂野鬼 ,又闹着收妖怪,没道行的小妖灵就全都往半步多跑,畜生道都快挤塌了 ,没见刚刚行尸乌泱乌泱泱追着咱俩跑?”

我在床脚的柱子旁跟着她刷了一下写了“18层”的卡,屋顶上便垂下一根细细的线来,尾端挂着一根半人高的银针,攥紧它,人就像被蛛丝黏住的猎物一样飘飘荡荡得往上飞,成千上万的旅客都和我们一样晃来晃去,再将银针往床铺栏杆上一别,躺进去就算是休息了✻。

“大被蒙过头,”她仔细叮嘱,“卡不能丢,晚上不论谁叫你,都不能将身子探出床铺。”

——按照她的说法,床铺就是场域,针就像是东方修路修桥时埋下的镇物,有镇物的“场”才不会被外邪入侵,门卡就像是古代的路引,代表你是个有身份的“良民”,谁都不能轻易地掳掠。若是有不可名状的诡物喊魂应了声,就会被拉出“场”,到了幽冥,就是真死无力回天了。

奔波了一路,我早就累了,盯着上铺的床底,鬼使神差得问了一句:“你睡了吗?”

上铺传来翻动的声音,又安静了一息,我听见她敷衍得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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