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chi讀書】韓炳哲《倦怠社會》(上):為什麼自我實現,會走向自我剝削與憂鬱?
韓炳哲《倦怠社會》:從免疫學觀點看現代人的憂鬱與過勞
韓炳哲(韓語:한병철,德語:Byung-Chul Han,1959年—)是一位韓裔德國哲學家,研究領域為18、19和20世紀的哲學、倫理學、社會哲學、現象學、文化研究、美學、宗教、媒體研究和跨文化哲學。自2012年起,他於柏林藝術大學教授哲學和文化研究。——來源:維基百科
你是否曾有過這種感覺:「明明沒有人在背後拿著鞭子逼你,也沒有任何人規定你必須加班,但你卻怎麼樣也停不下來?每當你想休息時,內心總會有個聲音告訴你:『你還可以做得更好』、『你還不夠努力』,休息似乎讓自己充滿了負罪感。」?
我們活在一個看似最自由的時代。以前的人被規定「應該」做什麼,我們則被鼓勵「能夠」做任何事。但奇怪的是,這種「能夠」並沒有讓我們更快樂,反而讓我們陷入一種深層的疲憊。似乎這種「能夠」的自由築起了一座更高的牢籠,我們成了不見天日的囚犯。
韓炳哲在《倦怠社會》這本書便嘗試回應這些問題,要理解這種「自我剝削」的機制,我們得先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免疫學。看看人類社會是如何從防禦外敵的堡壘,演變成自我攻擊的戰場。
對,我剛開始看也很訝異竟然是免疫學!XD
韓炳哲首先以免疫學角度說明上個世代(冷戰時期)的社會:一個清楚界定自身、他者的的社會。就像免疫系統一樣,核心特徵是:對於所有外來者(細菌、病毒),無論是否具有敵意,都會因他者性(它不是我)而被攻擊排除。
簡單來說,就是分清楚誰是外來者,並加以排除。
這種免疫學的模式立基於否定辯證法——他者即為否定。他者帶著否定自身的意圖滲入,若自身無法透過免疫反應拒絕他者的否定則會被消滅。免疫反應透過否定的否定的方式進行,其本質是自身透過否定他者的否定性自我防衛。
但是隨著全球化的進展,免疫反應的他者性逐漸模糊。文化的雜糅推倒區分自身與他者的籬笆,一部分的他者性被視為差異性而內化到自身,若他者不具有敵意則會被視為相同者。這裡的相同在韓炳哲的概念中是肯定性的,指的是在界線被消除後,他者變成可以被觀賞、體驗的差異(如異國餐廳、觀光客),這些無害的差異是可以被納入自身世界來豐富體驗。
然而,這種「異質性的消失」意味著「阻力」的消失。當世界變得光滑、沒有否定性的障礙時,便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資訊與生產力的無限增生。韓炳哲認為,這一種由否定性朝肯定性的轉向,導致了病理形態的改變。過去的危險來自外部攻擊(他者的否定性),現在的危險來自內部(因失去阻礙導致過多的肯定性)。肯定性的過剩消除了自我與外部的界線,當主體不再有他者可以對抗時,這股原本向外的能量便轉而指向自身,本質上就是一種暴力的內化,最終導致心理層面上的自我攻擊。
讀到這邊應該有個疑問:「為什麼主體不再有他者對抗時,這股對抗的能量不會消失,而是轉向自身?」
因為這股能量是「過剩的」。就像一個國家擁有強大的軍隊卻沒有敵人,這股無處宣洩的暴力最終只能在內部引發內戰。而這個內戰的社會機制,正是由傅柯的規訓社會轉向了韓炳哲的功績社會。前者強調來自他者的禁令與規範(阻力);後者則是自身的自發行為與內在動機(無阻力的驅力)。功績社會擺脫否定性的「應該」,轉向肯定性的「能夠」。
這裡區分「應該」以及「能夠」非常重要!前者帶有否定意味;後者則是肯定性的。
這樣的轉變與資本主義發展有關,資本累積初期仰賴規範與禁令強迫工人生產,當達到一定程度的生產力後,「能夠」的肯定性比「應該」的否定性更有效率,因為「應該」是有極限的(做完規定工作就可以休息),但「能夠」是沒有極限的(你永遠可以變得更好、賺更多錢)。
這也是前面提到「休息導致負罪感」的原因,你會不斷push自己,因為你覺得自己「原本能夠」做更多。換言之,「能夠」讓剝削變得更加高效且自動化。
但是「能夠」與「應該」之間並不是斷裂的,由「應該」向「能夠」的轉變是連續性的。換句話說,「能夠」沒有揚棄「應該」的精神,因為當你說「我能夠做更好」時,其實隱含著「所以我『應該』做更多」。因此,功績主體根本沒有超越服從,只是由服從他者變成服從理想中的自我。
更糟的是,當個體相信自己「能夠」達成某種成就時,這個可能性就轉化為一種內在的命令——「應該」去實現。此時自己是受害者同時也是施暴者,主體變成了會剝削自己的動物。這種自我剝削比他者的剝削更有效率,因為前者將與自由的感覺同時出現,在剝削自己的同時相信自己是自由的。
這也是標題提到的:「我們是如何由自我實現,走向自我剝削。」
到這邊,我們大概理解了韓炳哲對於自我實現走向自我剝削的論證。
當「能夠」成為了新的上帝,我們便陷入了沒有止盡的自我戰爭。韓炳哲在書中用了一句極具哲學色彩的話來形容這種崩潰——這是一種『不再能夠的能夠』(Nicht-mehr-können-können)。
這種「不再能夠的能夠」的無力感,會引發嚴厲的自我譴責,讓主體陷入無止盡的自我戰爭中,最終導致了憂鬱症。在韓炳哲眼中,憂鬱症並不是個人的抗壓性不足,而是一場主體在無止盡的自我戰爭中導致的力竭。
在這樣的理解下,《倦怠社會》其實不是在責備我們不夠努力,而是在揭露一種更隱蔽、也更難反抗的暴力形式:當壓迫不再來自外部,而是以「你能夠」的名義被內化為自我要求時,反抗本身就變得困難。因為你面對的,不再是可以說「不」的他者,而是你自己。
在這樣的狀態下,憂鬱症並不是意志薄弱的結果,而是一種結構性的崩潰——主體在無止盡的自我對抗中,終於耗盡了自身。倦怠並非來自做得不夠,而是來自無法停下;崩潰也不是因為失敗,而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被允許休息。當世界不再設下界線,當一切都被轉化為「我能夠再多做一點」,那麼最終被消耗殆盡的,正是那個被稱為「自由」的主體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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