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士大夫”
一
有三个小男孩,八九岁样子,在玩。小明和小华一人拿根树枝,当成剑,约定对打——“打到头伤五滴血、打到身体伤三滴血、打到手脚伤一滴血,每个人一共十滴血,血伤完就死翘翘”。这显然是他俩玩电子格斗游戏的后遗症。
第三个小男孩叫小乐。他昨天看了电视上的古装戏,觉得“客栈”很有意思,就拦住小明和小华,说自己是开客栈的,还说两位“大侠”要在自己的客栈打尖,酒足饭饱后才动手。小明和小华急于开打,说“哪有什么客栈!”。小乐却硬要开客栈,几乎是央求他们必须先打尖。或许小明和小华就勉强答应他,小乐高兴极了,忙让他俩点菜,问他们喝几两酒,见二人发愣,索性教他们台词,“可以说三两,一两也可以”。两人就说,“好,那就一两”。小乐虽然很投入,但小明和小华颇觉扫兴,甚至莫名其妙,到这地步干脆撇开小乐,直接“拔剑”开打了。
三个小男孩都是在想象,但有所不同。小明和小华的想象,只是把树枝对打包装了一番,他们确实在进行一种运动身体的游戏。小乐的想象,完全是凭空创造,压根就没什么客栈、什么酒。
我在中文系读研究生时,认识很多在公务员体系或教育体系的人,他们就是小乐。他们的客栈,叫做“士大夫”。即他们很惯于且乐于按照古代的士大夫阶层来设想自己。他们的语言之中,把出国的人叫“去国”、把升职的人叫“拔擢”,甚至连考公务员还是考教师资格证,都给分析成“出处去就”的问题,要拿定主意,自己这辈子是准备当房玄龄还是严子陵。如果说在康有为梁启超这拨人,其做梦程度尚且算举着树枝的小明和小华,今天这些人的做梦程度,绝对达到小乐级别。我见过一些讨论,比如说二十一世纪中国“知识分子里塑造格局的中流砥柱”是李零还是高王凌,这些讨论的做梦程度一样是小乐级别。“知识分子”这个词语固然有,而且从西方传来,但在二十一世纪,尤其今天,那纯粹是空气中臆想的客栈。
这些人倒不至于糊涂到眼瞎,但他们的的确确很享受这种臆想,故宁愿眼瞎。二〇一八年某天,我早上打开朋友圈,见到好几个人写七律,大概是个义不帝秦的意思。读来似乎愤慨,但显而易见,他们简直是庆幸自己获得了这么个一展诗才的机会,千载难逢,过了把当顾炎武、黄宗羲的瘾。当然,这已经全然不是政治问题,而是整体脑回路有问题。他们把自己当作苏东坡、韩退之,今天左迁,明天见用,后天被谗,今年到香港出差,是“十生九死到官所”,明年回广州当老师,是“万人如海一身藏”。这真不知是活在古代,还是活在梦里。
所谓迷信,即比如说“人日”这个传统节日,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这一天是“人”这个物种的节日,习俗上要剪人形纸片,贴在家里。唐诗里就有很多“人日”,例如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韩愈《人日城南登高》。但是今天,这节日已经消亡了。我们清明扫墓、春节放鞭炮,是科学意义上的迷信,不过习俗既在,也就从众为之,算不得出格。现实是,有些人却非要嚷嚷着过这个“人日”,特立独行,在家里剪人形纸片,还发朋友圈。这不但是科学意义上的迷信,而是精神上对“传统”的中毒式迷信,用成语来讲,就是“刻舟求剑”。这些人恨不得今天还是古代,大家过“人日”、拿毛笔写文书、按照《礼记》给长辈行礼、沐浴要焚香、敬惜字纸必须烧掉,这才有仪式感,才风雅。即不如此夸张的,最低限度,也得把自己所在的局、部、科、院等等,一律改为衙门,从而自己是苏东坡,同事——不,同僚——是黄庭坚、秦观,关系差的可以是蔡京、蔡卞、王安石,老上司是欧阳修、梅尧臣,就一律齐活了。这和小乐指定别人当大侠,要打尖住店,台词要说“三两酒”,有什么区别呢?
二
既然你是苏东坡,我是黄庭坚,都是千古大才子,自然是要文采风流一番的了,自然是要杯盘狼藉一通的了。从《世说新语》开始,就崇尚吐属不凡,于是“士大夫”们文学甚至学术的指导思想就是:是否适合酒桌,是否适合谈资。就文学言,最紧要修炼的是诗,古的不行今的来凑,其次散文,最好是零札、随笔这种,总之越是“零”的“随”的,越觉得潇洒,在酒桌上不落下风。就学术言,可以张口就说“某本笔记里说过张飞是三国第一书法家,能作擘窠大字”、“吾以为李白之后只有两个半诗人,一个是李贺,一个是李之仪,再半个是清末民初的和尚一休”,听着很过瘾,完全错误也无妨。倒不是说这些人是非不分;他们的说法叫“姑备一说”,就是说任何不负责任的论断,哪怕再离谱,也有谈资的价值——而这是最高价值。于是苏东坡和黄庭坚对喷诗词,品鉴一番,互吐掌故,姑备一说,配合着过才子瘾。这倒是比孑然一人开客栈的小乐幸运多矣。
于是这些人在文学上,最怕的是小说。绝不是说小说先天上优于诗歌、散文,而是说这些人能够写假诗歌、假散文,原则上却很难有假小说的。这些人根本连写都写不出来。同理,这些人在学术上,最怕的除了理科,就是语言逻辑相关的论题,也因为这些题目都是死生立判,不容“姑备一说”的。把出国叫做“去国”的那位朋友,听闻我们高中搞奥数到处补课时,觉得很惊讶,说“没想到奥数都是补出来的,我还以为数学天才都是轻描淡写就解决题目的”——这显然是以为欧拉、高斯等人发现数学定理,也如同自己科里边的苏东坡、黄庭坚喷诗词掌故那样,张口謦咳之际,便珠玉错落,向四面八方喷出来的。要是知道怀尔斯二十年苦干证一个费马大定理,还是站在无数前人的肩膀上,这些大才子必要觉得大煞风景;要是教育他们,世间各行各业之成就者,下到奥数金牌,上到奥运冠军,莫非从血汗泪中熬出来,这些大才子更要觉得到底数文史最风雅洒脱;等到提醒他们,巴尔扎克写得快,像驴,海明威写得迟,像牛,他们又要觉得小说不适合自己;等到你说连苏东坡黄庭坚也莫非苦学而致,这些人恐只得假装在知道不知道之间,也拟好好读两本书,以为自己在成为苏东坡的路上,然而读了一本半就上酒桌卖弄,享受“姑备一说”去了。
三
本文所谈,只是说“中国有之”,不等于说“外国无之”。这不是文化比较,仅仅是我在中文系这“才子”辈出,“知识分子情怀”浓郁的环境里,所见所感而已。我虽很惊讶于他们的精神状态,但我还算懂那是怎么回事。如果换了我的中学同学,有一半到三分之二在美帝搞计算机或生物,绝不会知道世上竟有这种人种,一如“士大夫”们也不知道有我中学同学这种人种。至于我的本科同学这档子人,也颇有心仪文艺的,当时看看阿兰·德·波顿、维特根斯坦,写写博客大巴,写写小说,后来呢——有的去了美国坚持文科学术、有的在东南亚弄NGO同时盘算要不要读个商学院、有的在香港卖保险、有的回国过吃香喝辣的小日子——皆有,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去国”自命,或者“万人如海一身藏”的。他们的文科水准不在诸位苏东坡、黄庭坚之下,而绝没有“士大夫”之念。相比起来,我比较喜好古诗文,写出来的文字,很有些“清谈”、“掌故”的味道,又曾跑到中文系这环境里,遂被“士大夫”们引以为同类,竟用他们的那套词汇语法跟我交流。殊不知这令我极度生理不适,终于以大才子应有的姿态,“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出了这篇文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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