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隙

「謝謝您的光臨。」國家圖書館的提示音總在21:50響起，我將文本裝進磨損的帆布包，踩著廊柱一條條的陰影走向車站。擠進散發著白色冷光的車廂，車廂第十節的冷氣特別強，玻璃映著自己與幾張同樣疲憊的臉，像一隻隻隨著氣味奔波的工蟻，沿著季風，擺渡一場場迷途的遷徙。

轉進竹林路巷弄時，總會先聽見塑膠拖鞋摩擦柏油路的沙沙聲。那個目測四十歲的胖大叔又來了，褪色POLO衫繃在圓滾肚皮上，邊揮舞寶特瓶邊對電線桿吼叫。便利商店店員探頭喊了聲「阿勇別吵」，他立刻縮起脖子吃吃笑，彷彿挨罵是種獎賞。

真正注意到他是在深秋雨夜。我渾身濕透衝進常去的切仔麵店，卻見他端坐在最靠近廚房的塑膠凳。老闆娘舀湯的手沒停，順手把滷蛋夾進他面前的鐵碗。「阿勇今天很乖喔，幫阿伯收了三十個碗。」煮麵老頭從蒸氣裡抬頭，油膩圍裙擦過他低垂的後腦勺，阿勇瞇起眼用力揚起嘴角，回敬溶在炊煙裏的暖意。

後來又不經意發現，青田街市場收攤前的燈火裡，常有顆晃動的圓腦袋在幫搬菜筐。菜販林太太踮腳拍掉他肩頭菜渣，轉身塞來兩顆賣相不佳的芭樂。「我們阿勇力氣比推車還大呢！」她眼尾皺紋疊在了一起，順手將菜葉掃進他張開的塑膠袋。

昨夜經過超商，撞見他正把霜淇淋抹在臉上。大夜班工讀生憋著笑抽面紙，他忽然大聲吼道「好吃！」。玻璃窗內外同時爆出笑聲，融化的奶油滴在袖口，這些片段像某種笨拙的火花，不經意的點燃了一整個冬夜的燭火。

便利店自動門的機械音在夜半格外響亮。我杵在騎樓陰影裡，而他在玻璃前呵了呵氣，白霧攢在牆上凝成了畫布。他正用食指反覆描摹那些蒸發中的圓圈，試圖留住某種易逝的魔法。

深夜的熱可可傳來粗礪的暖意，那些被學位與排名碾碎的日夜，突然在黏膩的觸感裡重新拼湊成血肉。時針繞了一圈又一圈，看著一次次自動門開合間流瀉的光，眼淚又再一次因這種荒謬的理由掉了下來——

我渴望當我跌坐在泥濘的世界，有雙粗糙的手會替我扛起菜籃，不問交情深淺，不沾半分名譽的塵埃，只為了單純的，為我扛起菜籃。

我渴望有人深知世間妖魔橫行，仍有人願在暮色裡掌一盞顫巍巍的燈，固執地相信，某處簷角下，或許有雙怕黑的眼睛。

我渴望在這個人人裹著鎧甲的時代

有人願意越過以「智慧」鑿出的高牆

跨過人與人之間的那道無垠的大河

輕輕問：

「我能抱抱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