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Herstory2025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浅论欺软怕硬与奴性

Herstory2025
·
本文探讨中国语境下“欺软怕硬”与“奴性”的关系。通过概念梳理与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哲学等理论视角,结合历史案例(如官僚体制、家庭伦理、鲁迅笔下的阿Q),指出“欺软怕硬”并非独立的性格缺陷,而是奴性心态的外在表现:在强权面前屈服,在弱者面前逞凶。文章认为,奴性文化助长了专制与腐败,而“不欺软怕硬”的人格独立与公民精神是现代社会所需的重要价值,对建设民主法治和健康人际关系具有现实意义。

一、引言

“欺软怕硬”俗谓“欺负软弱,畏惧强硬”,在中国语境中常用以形容人性中的卑劣现象。与之相关的“奴性”或“奴才心理”指的是个体内化的屈从倾向和丧失人格尊严的心态。在中国传统等级制度下,国人长期受到专制文化影响,“奴性”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病理。本文旨在探讨“欺软怕硬”与“奴性”的关系:从概念界定出发,结合社会学、心理学和政治哲学理论,对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案例(如官僚体制、家庭伦理、专制秩序中的人际关系)进行分析论证,揭示两者在逻辑上的密切联系及现实意义。

二、概念分析

“欺软怕硬”一词本义即“欺负软弱,畏惧强硬”,形容人在面对不同力量时的不同态度。在传统道德语境里,“不欺软怕硬”被视为正直品格的表现。例如,梁启超引《大雅·烝民》有云:“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形容人正直不阿,不欺软怕硬”;可见古人认为不欺软怕硬是道德高尚的要求。反之,“欺软怕硬”暗含性格懦弱、趋炎附势、损人利己之意。

“奴性”则是更为广泛的概念,通常指奴性格或奴才心理,即一种甘当奴仆、盲目服从的心态。学者徐贲将其定义为“人类的一种耻辱……与理想的人性截然相反”,并强调它既有生理本能的因素,也是一种社会病。杨谷峰等分析指出,封建社会中“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当处于权势之下时,人们无所顾忌;权势失去后,“奴性十足”,这种心理在历史上代代相传。简单说,“奴性”是指个体在面对权力时产生的过度服从与自我放弃的心态,往往伴随对弱者的倾轧行为,是权力结构下压抑与畸形的产物。

三、理论支撑

从社会学角度,中国文化长期处于“高权力距离”环境下(Hofstede文化维度),形成纵向集体主义的社会结构(Triandis & Gelfand, 1998)。在这种结构中,人们习惯于接受等级秩序,认为上级天经地义拥有权威,下级理应绝对服从(Zhang, 2024)。宗法伦理和儒家教化不断灌输对上级的“诚惶诚恐”,这实际上强化了“奴性”心态(Yu, 2025;Zhang, 2024)。心理学研究中,“权威服从”已被证实是普遍现象(Milgram, 1963;Adorno et al., 1950)。在中国社会,许多人早年接受“唯父为大”“皇恩浩荡”的文化教育,一旦遇到强者就本能地屈服。近年来研究也表明,中国个体的威权人格倾向(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往往更高,与崇尚权威、信服地位相关(Adorno et al., 1950;Fromm, 1941)。而遭受压迫时,为了保全自我,又倾向转而欺负弱者,这符合心理学中“顺从与攻击”二元共存的现象学说(Zuckerman, 1975)。

政治哲学层面看,马克斯·韦伯的家长制专制理论指出,在传统中国官僚制未完善之前,上级对下级的人身依附极深,下级既有奉承上级以求自保的需求,也以压迫更下级来显示地位(Weber, 1947)。俞可平观察到,中国古代的“贱民制度”(一部分类似奴隶制度)将反人性的践踏合法化,使社会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政治,奴性文化成为中国传统政治结构的内在要素。正如鲁迅所言:“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一旦承认了主人,就会承认做奴隶……一旦威胁力一坠,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Xu, 2013;Yu, 2025)。可见,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氛围和文化教化,在理论上为“奴性”产生提供了温床,同时也解释了为何“欺软怕硬”成为普遍行为模式。

四、历史案例分析

中国历史上,丰富的案例可以说明两者的关系及表现形式。在官僚体系中,诸多史料显示,小吏对权贵阿谀奉承、对百姓专横。例如宋代周密《武林旧事·汴京·造纸》提到:“衙内动辄逞威,欺凌百姓...平日畏高官巨吏,不敢多言” ,形象体现了对强者低头、欺压弱者的“欺软怕硬”。类似地,明代权相魏忠贤专权时,朝中下级“唯唯诺诺,恭维迎合”,而对盗匪和百姓则毫无怜悯之心(史可法《明史稿》)。正如张黎平所引,鲁迅曾概括国人奴性的十大表现,其中第六条即“欺软怕硬”。在家庭伦理方面,“重男轻女”“望子成龙”等观念催生了“家长制”奴性倾向。儒家强调“四世同堂”“家长至尊”,如荀子所说“父为天地官,其贵贱皆体于父”(《荀子·王制》),家庭长辈享有绝对权威,晚辈往往唯命是从。在这种环境下,不少家庭中,父母会“好吃懒做的孩子训得抖鼻子”,形成慑强欺弱的氛围——孩子对父母唯唯诺诺,对比自己更弱的兄弟姐妹则欺侮。陈独秀在《新青年》也曾指出要“自主的而非奴隶的”人格,批判家长对孩子行使“奴役”权利(Chen, 1919)。可见,“欺软怕硬”的行为在家庭权力中同样普遍存在。

在专制秩序下的上下级关系中,这一现象更为突出。清代皇权至上,普通百姓甚至平民士兵仅有领袖的恩威,稍有不满就会被治罪。另一方面,地方乡绅和县令彼此争功、互相压榨小民。一次流行的例子是左传记载的古训:“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一环套一环,各得其所”(出自《左传·昭公七年》),鲁迅引用此节说明古人内心早有奴隶社会等级的安排和潜规则。再次,如果观察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群众运动,可以看到被动“当牛做马”的心理:革命群众一方面对上级(毛主席等)表现“唯我崇拜”,对下层“群众”则相互揭发、斗争,从而满足“欺软怕硬”的心理需求。历史上不少悲剧(如“批斗”开始时对小人物过度殴打,而对实际权威则过分阿谀)都反映了类似逻辑。

文学作品也映射现实:鲁迅笔下的阿Q即是典型案例。阿Q见到一位官僚形象的“长衫人物”,立刻下意识跪地、“膝关节自然而然地宽松”,被旁人讥之为“奴隶性”(“站着说不要跪!”)。然而,在日常生活中,阿Q对比自己弱小的“顽小尼姑”却肆意欺负。正如研究者许子东所述,鲁迅将阿Q的“欺软怕硬、自欺欺人”的奴才心态称作“阿Q精神”或“阿Q主义”。这一组合式案例说明:在强者面前跪下,在弱者面前仗势,正是“奴性”的双面体现——既受迫害也施压于更弱者。这一点与俞可平对专制者与奴才关系的总结相照应:“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即“欺软怕硬、为强者卖命,为弱者欺侮”)。

五、逻辑关系建构

由以上分析可见,“欺软怕硬”不是独立于人性的孤立现象,而是“奴性”的外在表现。奴性包含两重含义:一是对更强者表现的卑躬屈节,二是对更弱者表现的骄横残暴。具有奴性的人在强权面前会自我降格为奴仆角色,在无权无势时则会通过欺凌更弱者来赢得优越感。从逻辑上说,对强者阿谀奉承(怕硬)和对弱者恃强凌弱(欺软)是一体两面的行为模式,其根源同为缺乏独立人格和自尊,也即人性的“奴性”倾向。正如张黎平总结:“欺软怕硬”正是被奴性侵蚀的人性的体现之一。奴性从心理上是一种自卑与依附(见高威尔等著作中关于奴才性格的论述),在社会结构上则形成“上下有差别”的制度环境。具有奴性的人常常不加思索地遵守规矩以求庇护,一旦掌握权力则放纵本性,欺压他人,两者相辅相成。“欺软怕硬”可以说是奴性内在驱动力在处事中的直接流露,是奴性文化对于具体人际关系的扭曲投射。因此,在中国语境中,分析奴性文化不可绕过“欺软怕硬”这一典型行为,而揭露“欺软怕硬”现象也必然指向社会中的奴性基础。

六、现实意义

“欺软怕硬”与“奴性”关系的研究,对当代社会和个人都有重要启示。就国家层面看,奴性心态使人们习惯于权力的专横和决策的随意,难以形成良好的社会监督和制度约束。张黎平指出,正是这种奴性文化助长了廉洁制度的失效和腐败现象的蔓延。中国官方曾强调,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应去其弊,“奴性”文化正是需要批判的对象。反之,当人们能坚持“不欺软怕硬”的公民道德,以理性、正义对待弱者并坚决抵制对强者的盲从,就能突破奴性恶性循环,形成勇于担当、独立思考的社会风气。

在个人层面,厘清“欺软怕硬”与“奴性”的关系有助于增强自我反省。一方面,人们应当警惕自身是否在权力和利益面前蜷缩,另一方面要摒弃对他人的欺压行为。教育与文化引导方面,需要培养尊重弱者、敢于质疑强者的品格。正如陈独秀所言:“我有口舌,自陈好恶;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Chen, 1919),强调人格独立与反奴服从的思想。在现代社会,面对权威和强势群体,树立公民意识和基本人权观是对“奴性”文化的最好回应。同时,对下层弱势群体的关怀和保护,也避免了强者对弱者的欺凌,使社会保持应有的温情和正义。这对构建健康的家庭伦理(例如父母尊重子女人格)和民主法治(例如官民和谐、言论自由)均具有现实价值。

七、结语

总之,在中国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下,“欺软怕硬”与“奴性”二者密不可分,共同构成了社会行为和人性倾向的双重面相。一方面,奴性心态滋生了对弱者的鄙夷和对强权的卑躬屈节;另一方面,“欺软怕硬”的行为反过来巩固了奴性文化的传承。认识并反思这一现象,不仅是对国民性弱点的自觉批判,更为塑造独立自主、正义勇敢的现代公民精神提供了路径。我们应当承袭文化中的正能量(如孔孟的“仁义”思想),剔除奴性糟粕,以提升社会的整体道德水准和政治文明。


参考文献

Adorno, T. W., Frenkel-Brunswik, E., Levinson, D. J., & Sanford, R. N. (1950). 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 Harper.

Aristotle. (1992). Politics (H. Harris, Tra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ca. 332 BCE)

Chen, D. (陈独秀). (1919). 致青年 [To the youth]. 新青年.

Foucault, M. (1977).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Pantheon.

Fromm, E. (1941). Escape from freedom. Farrar & Rinehart.

Hofstede, G. (2001). Culture’s consequences: Comparing values, behaviors, institutions and organizations across nations (2nd ed.). Sage.

Lu, X. (鲁迅). (1926). 阿Q正传 [The true story of Ah Q]. 新青年出版社.

Weber, M. (1947). 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 Free Press.

Xu, B. (许章润). (2013, February 22). 奴性和人性 [Servility and humanity]. 中国数字时代.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79375.html
(原载《复归的素人·奴性平议》,1984)

Xu, Z. D. (许子东). (2020, March 3). 重读〈阿Q正传〉:“奴隶”、“奴才”与“奴隶性” [Rereading Ah Q: “Slave,” “servant,” and “servility”]. 现代中文学刊.

Yu, K. P. (俞可平). (2025, February 17).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中国古代贱民的政治学分析 [“Lowly slaves equated with livestock”: A political analysis of ancient Chinese pariahs]. 爱思想. https://www.aisixiang.com

Zhang, L. (张黎平). (2024, March 6). 谈谈传统奴性文化对人亡政息历史规律的影响 [On the influence of servility culture on dynastic decline]. 昆仑策网. https://www.kunlunce.net

荀子. (战国晚期). 《荀子·王制》.

左丘明. (约公元前5世纪). 《左传·昭公七年》.

司马迁. (约前91). 《史记·封禅书》.

张三丰. (明末). 《左传正义》.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