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帝王启示录》 第一章 危险的平衡:权臣、外戚与宦官

山乔木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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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时钟,拨回到东汉末年的那个动荡夏日。京城洛阳的上空,仿佛凝聚着一场即将爆发的雷暴。宫廷内外,两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无声地角力。一方是以外戚身份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何进,他的妹妹是临朝称制的何太后,煊赫的权势几乎让他忘记了潜在的危险。另一方,则是深居宫中,侍奉皇帝左右,看似卑微却早已盘根错节的十常侍宦官集团。他们如同依附在帝国肌体上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汲取着权力的养分。

何进决心拔除这些眼中钉,他召集外兵,意图一举扫清宦官势力。然而,在这场权力游戏中,猎人往往也会成为猎物。计划泄露,宦官们设下圈套。当何进踌躇满志地踏入嘉德殿时,等待他的不是胜利的荣光,而是冰冷的刀锋。大将军的倒下,瞬间点燃了洛阳城的火药桶。袁绍、袁术等人率领兵士冲入皇宫,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开始了,宦官的血染红了宫阙,熊熊的火焰吞噬着殿宇。

混乱之中,年幼的汉少帝与陈留王(日后的汉献帝)如惊弓之鸟,被残余的宦官裹挟着逃出火海。而就在此时,远在西北的凉州军阀董卓,嗅到了权力的气息,他率领着铁骑,如同一头闯入羊群的猛虎,踏入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帝都。他迎回了惊魂未定的皇帝,也顺势接管了破碎的朝政。董卓的到来,并未带来秩序,反而以其废立皇帝、独断专行的暴虐,将东汉王朝最后一丝中央权威彻底碾碎。一个英雄辈出、也生灵涂炭的三国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洛阳的这场悲剧,如同一个浓缩的舞台,上演了外戚、宦官、权臣(军阀)这三股力量失控后的毁灭性共舞。然而,这绝非孤例。翻开厚重的史册,从巍巍秦关到煌煌盛唐,再到日渐僵化的明清帝国,两千余年的帝制长河中,一个令人唏嘘的规律似乎若隐若现:那些曾烜赫一时的王朝,其最终的倾覆或衰败,几乎都与这三股潜藏在皇权身边的力量——权臣的坐大、外戚的干政、宦官的专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它们如同权力天平上的砝码,一旦失衡,便常常引发致命的震荡。

初啼与暗礁:帝国的草创与隐忧

“奋六世之余烈”,统一六国的秦始皇,试图构建一个万世永固的帝国。然而,他或许未曾料到,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大厦,竟会因内廷的一个小小宦官而加速崩塌。始皇帝巡游途中病逝,随侍在侧的中车府令赵高,敏锐地捕捉到了权力真空中的机遇。他隐藏死讯,勾结丞相李斯,伪造诏书,逼迫本该继位的公子扶苏自尽,将昏庸的胡亥推上了皇位。这只是赵高弄权的第一步。他利用二世皇帝的信任,逐步排挤、诬陷、最终腰斩了曾经的同谋李斯。朝堂之上,他一手遮天,甚至上演了一出“指鹿为马”的荒诞剧,测试群臣的忠诚,也展示了他扭曲是非的无上权力。这位起于宫闱的阉人,如同一只贪婪的蛀虫,从内部蛀空了秦帝国的根基,使其在农民起义的浪潮中迅速灰飞烟灭。

汉承秦制,刘邦建立的汉朝,似乎对前朝的教训有所警觉。然而,新的挑战接踵而至。刘邦溘然长逝,曾经共患难的皇后吕雉,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大权的吕太后。她临朝称制,大力分封吕氏族人为王、为侯,掌握军政要职,一时间,“吕氏天下”似乎要取代“刘氏天下”。朝堂之上,弥漫着紧张与不安,刘氏宗室和功臣集团人人自危。直到吕后去世,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等元老重臣果断出手,才一举诛灭诸吕,将濒临倾覆的刘氏江山拉了回来。

经历了吕氏之乱的惊心动魄,随后的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父子,显得格外审慎。他们推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对内节俭,对外克制。对于母家薄氏和皇后窦氏的外戚家族,虽有恩宠,却始终保持距离,不使其过度干预朝政。对有功的臣子,则给予尊重,朝堂气氛相对平和。正是这种对权力边界的自觉和对外戚、权臣势力的警惕,造就了“文景之治”的盛世景象,也为后来的汉武帝开拓伟业奠定了基础。这似乎说明,在帝国航行的初期,掌舵者对这些“暗礁”的规避,至关重要。

权力的双刃剑:霍光与王莽的时代

然而,平衡是脆弱的。当皇权自身不够强大,或者需要借助外力来巩固统治时,权臣与外戚的力量便可能再次凸显,如同一柄双刃剑,既能辅佐,也能伤主。

汉武帝晚年,经历了“巫蛊之祸”的巨大动荡,托孤于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霍光身兼辅政大臣与外戚(其女为汉昭帝皇后)双重身份,在年仅八岁的汉昭帝时期,以及随后的汉宣帝初期,确实稳定了政局,延续了武帝的功业。他勤于政事,赏罚分明,朝廷内外,威望日隆。然而,权力的高度集中,也让天平发生了倾斜。汉昭帝去世后,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短短二十七天后,又以“行事荒淫”为由,召集群臣,将其废黜。在决定帝国最高统治者命运的时刻,霍光的声音成为了最终的裁决。这无疑向世人昭示:臣子的权力,已经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

尽管霍光在世时并未显露篡逆之心,汉宣帝也对其保持着表面的尊重。但他死后,其家族成员未能保持谦卑,霍氏一门权势熏天,骄奢跋扈,最终引来了汉宣帝的猜忌和清算,落得个族灭的下场。霍光的时代,像一个复杂的隐喻:权臣的辅佐可以是强国之基,但失去制约的权力本身,就蕴藏着毁灭性的力量,无论对权臣家族,还是对皇权秩序,都是一种长久的威胁。

霍光之后,西汉王朝的权力天平,继续在外戚与宦官之间摇摆不定。到了汉元帝、成帝时期,皇后王政君的家族——王氏外戚集团,开始悄然崛起。其中最耀眼的人物,便是王政君的侄子,王莽。

王莽此人,城府极深。他凭借外戚身份步入政坛,却一反外戚普遍骄奢的常态,生活简朴,礼贤下士,将儒家倡导的“谦恭”、“仁义”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广散家财,赈济贫民,结交名士,声望日隆。在汉成帝、哀帝(早逝)、平帝(幼主)的朝堂上,他依靠姑母王太后的支持,步步为营,排挤异己,最终登上了“安汉公”、“摄皇帝”的高位。朝野上下,到处是歌颂他功德的声音,甚至出现了大量祥瑞之兆和劝进的呼声。公元9年,王莽不再满足于“摄政”,他接受了孺子婴的“禅让”,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新”,立国仅二百余年的西汉王朝,就这样在外戚王莽“和平演变”式的篡夺中落下了帷幕。王莽的成功,是外戚干政走向极致的样本,也宣告了西汉后期政治腐败、权力失衡的最终结局。

轮回与倾轧:从三国到五代

王莽的新朝,因其不切实际的改革和严酷的统治,很快便土崩瓦解,天下再次陷入战乱,最终由光武帝刘秀重建了汉朝,史称东汉。然而,东汉似乎并未能完全走出西汉覆辙的阴影。特别是中期以后,皇帝多幼年即位,太后临朝,外戚势力卷土重来,成为常态。而当皇帝成年,意图亲政时,往往又只能依靠身边的宦官来发动政变,铲除外戚。

比如东汉中期的梁冀,以外戚身份把持朝政二十余年,飞扬跋扈,毒杀质帝,立汉桓帝。其家族遍布朝野,权势熏天,无人敢与之抗衡。最终,汉桓帝忍无可忍,秘密联络单超等五位宦官,一举发动政变,诛灭了梁氏满门。然而,胜利果实很快落入了宦官手中。宦官集团由此坐大,开始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残害士人,引发了“党锢之祸”。外戚与宦官,如同两头怪兽,在东汉的政治舞台上轮番肆虐,彼此缠斗,每一次权力的更迭都伴随着血雨腥风,将帝国的元气消耗殆尽,最终通向了本章开头那场洛阳的毁灭性大火。

紧随其后的三国鼎立时代,本身就是各路“权臣”(军阀)争霸的结果。而最终结束这场分裂,建立晋朝的,并非曹魏皇室,而是其内部悄然崛起的权臣——司马家族。司马懿,这位在曹操时代就已崭露头角的谋略家,在曹芳即位后,通过“高平陵之变”,如同一次精准的外科手术,干净利落地铲除了对手曹爽集团,将曹魏的军政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更是青出于蓝,废立皇帝,镇压反对派,将曹魏皇帝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形象地道出了当时权臣势力已经完全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现实。最终,司马昭之子司马炎,从容地接受了曹魏末代皇帝的“禅让”,建立晋朝。这是一场历经三代人精心布局的权臣窃国大戏。

然而,依靠权臣篡位得来的晋朝,似乎也未能摆脱权力失衡的魔咒。西晋建立后不久,就因皇后贾南风(外戚)的干政而引发了“八王之乱”。这位以丑陋和狠毒载入史册的皇后,为了掌控权力,挑拨宗室诸王互相残杀,将刚刚统一的帝国拖入了长达十余年的内战深渊。这场由外戚点燃、宗室权臣(八王)主演的内乱,彻底摧毁了西晋的统治基础,使得北方少数民族得以趁虚而入,酿成了“五胡乱华”的悲剧,西晋也随之灭亡。

偏安江南的东晋,皇权更为孱弱,门阀士族与手握兵权的将领(权臣)轮流主导着朝政。王敦、桓温等权臣,都曾一度权倾朝野,甚至发动叛乱或意图篡位。最终,大将刘裕凭借其赫赫军功,一步步掌握了东晋的实权,最终废黜晋恭帝,自立为帝,建立了刘宋王朝,开启了南北朝时代。从西晋到东晋,权臣与外戚的身影,始终与王朝的动荡和灭亡如影随形。

这种“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逻辑,在唐朝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时期,更是演绎到了极致。短短五十三年间,中原地区像走马灯一样更换了五个朝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其开国之君无一不是前朝掌握军权的最高将领。后梁太祖朱温是唐末的宣武节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是河东节度使,后晋高祖石敬瑭是河东节度使,后汉高祖刘知远是河东节度使,后周太祖郭威是枢密使(掌管军政)。他们依靠手中的军队发动政变,逼迫前代君主退位。在这片被权力欲望烧灼的土地上,忠诚变得廉价,实力成为唯一的通行证。

而结束这乱世,开创宋朝的赵匡胤,正是这一模式下的最后一位“成功者”。他身为后周的殿前都点检,掌握着精锐的禁军。在后周幼主即位,人心惶惶之际,“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部下将黄袍披在他的身上,拥立为帝。赵匡胤的登基,是五代以来军事权臣夺取政权的又一次重演。只是,这位新皇帝深刻地认识到这种模式的危害,因而才有了后来“杯酒释兵权”的故事,试图为他亲手建立的王朝,斩断这条危险的轮回锁链。

然而,这一旨在根除武将跋扈、稳定内部统治的重大举措,虽成功地防范了再次的“黄袍加身”,却也深刻地塑造了宋代“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对军事力量的过度抑制和对文官系统的高度倚重,虽然保证了内部的长久安宁,但也一定程度上牺牲了军队的地位与战斗力。结果便是,尽管宋朝在经济与文化上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但在面对北方的辽、西夏,以及后来的金、元等强大游牧或半游牧政权时,却常常显得力不从心,武备羸弱,屡屡在军事冲突中受挫,承受外侮。为了挣脱一种权臣作乱的宿命,宋王朝似乎又陷入了另一种积弱的困境,再次印证了权力平衡与国家安全之间那难以两全的微妙关系。

王朝中后期的幽灵

即便是曾经辉煌如唐、强盛如明,也难以完全摆脱权力失衡的幽灵,尤其是在王朝的中后期。

盛唐气象之下,安史之乱的爆发,直接源于藩镇权臣边将安禄山的权力失控。唐玄宗晚年沉溺享乐,对安禄山过于信任,使其身兼三镇节度使,手握重兵,最终酿成大祸,将盛唐景象一举打碎。平叛之后,唐朝中央权威削弱,藩镇割据问题并未彻底解决,而宫廷内部,宦官势力却借机急剧膨胀。他们掌控神策军,操纵皇帝废立,成为唐朝中后期政治舞台上一股挥之不去的黑暗力量。

明朝,是宦官专权达到顶峰的时代。为了强化皇权,皇帝设立特务机构,并大量任用宦官。这使得宦官得以绕开正常的官僚体系,直接干预朝政,甚至掌控司法、军事大权。从王振在土木堡之役中葬送数十万大军、导致皇帝被俘,到刘瑾及其“八虎”的贪婪残暴,再到魏忠贤及其“阉党”的无法无天,宦官集团的恶性发展,如同一层厚厚的阴霾,笼罩在明朝中后期的天空。朝政败坏,党争激烈,社会矛盾日益加剧,极大地消耗了国力,使得明朝在面对农民起义和关外满清的挑战时,显得力不从心。

清朝以其严密的制度设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功地抑制了外戚和宦官的势力。然而,到了晚清,内忧外患之下,旧有的平衡再次被打破。为了镇压太平天国等大规模叛乱,清廷不得不倚重曾国藩、李鸿章等地方汉族大臣及其统领的湘军、淮军,形成了“督抚专权”的局面,中央权威相对下降,某种意义上也是地方“类权臣”势力的兴起。而慈禧太后长达数十年的垂帘听政,虽与传统的外戚专权有所不同,但其个人意志和围绕在她周围的势力集团,无疑深刻地影响了晚清的政治决策和历史进程,使得帝国在变革的十字路口步履蹒跚。

失衡的代价

纵览两千余年,自秦而下二十余个王朝的背影,一个沉重的规律反复浮现:帝国的倾覆,王朝的更迭,固然有经济凋敝、社会矛盾、外族入侵等诸多因素,但权力核心内部的失衡,特别是权臣、外戚、宦官这三股力量的恶性膨胀与彼此倾轧,往往是压垮骆驼的那根(或几根)重要的稻草。 从赵高的指鹿为马,到王莽的温情脉脉;从司马氏的步步蚕食,到五代军头的黄袍加身;从贾后的深宫弄权,到魏忠贤的缇骑四出……历史一次次以惊人的相似性警示后人:权力需要制约,平衡至关重要

因此,维持朝堂内外的权力平衡,确保没有任何一股非制度性或过度膨胀的力量能够左右国策、侵蚀皇权,是帝王治理国家、延续王朝命脉的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这项任务的成败,直接关系到政权的稳定、社会的安宁以及历史的走向。那些看似稳固的帝国,其倾覆的背后,常常能找到权力天平失衡的影子。这或许正是贯穿两千年帝制史的一条重要的兴亡线索。 这杆围绕着龙椅旋转的天平,它的每一次剧烈摆动,都伴随着帝国的阵痛,甚至,是最终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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