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汙的臨界值〉
打掃
焊渣屑鋪了一層又一層,落在機台腳邊、焊接平台下、門縫旁邊。風一吹,就翻起一點灰霧,像某種未被看見的氣候。
研究所以前,我在公共藝術公司工作。公司設在郊區,一座鐵皮屋蓋起的百坪廠房。空間寬敞,但從來不顯空;物總是多、雜、沉、帶刺,每樣工具都有分量,每道程序都磨掉一些表層。進工廠不需要著制服,但每天中午吃飯時,總會自然而然坐回那幾張木椅,褲子的布料擦去椅面上的灰,日復一日,那是廠內唯一能見得潔淨光澤的地方。
打掃這件事,在這裡成了不需要,甚至不太能做的事。不是明文規定的禁令,而是某種默契。粉塵存在的理由太多了:切割時飛出、焊接時落下、打磨後沒能完全吸附的殘屑……它們像是空間的自然產物,甚至是保護膜,在它們的掩護底下,拓寬了師傅們大展拳腳的空間。若試著清理過一次,想來個比較乾淨的下午,或許還能一賭師傅們綁手綁腳,生怕弄髒空間而放緩工作步調的窘態。
工廠不必打掃的觀念,一直持續到入學以後的第一堂過程藝術課。
第一堂課,同學提出想將整間工廠的粉塵掃乾淨的想法,我起初是嗤之以鼻的。那是一種來自舊身體的反應:你不會想去挑戰一個跟山林比鄰的開放空間,清掃、蒐集、畚起,這些反覆的勞動,只要一陣風便能令一上午的作為顯得滑稽,實在無法想像比鄰著山林,竟還妄想與自然抗衡。
但我們還是掃了。大約半個上午的時間,緩慢而重複。我們從靠近門口的位置開始,往裡移動,灰塵一層層地退場。肉眼看不出什麼巨大改變,光線一樣從高處斜斜灑下,機台依舊沉默地站著,大型的創作剩餘料件依然堆砌在那。但當我收起畚箕,再次踏進廠房時,身體最先察覺了不同:鞋底踩在地上少了那層沙的滑動,腳的觸感抹去了一層薄膜,與水泥直接對話。那是一種被修復的接觸,是觸覺的舒適。
我們何以感受一個空間是否舒適?空間的舒適與否,似乎不是一個可被公認的標準,而是與我們身體使用方式、對秩序的理解、與他人糾纏的感知總和。打開同學們的工作室,可以看到一間容納兩位藝術家的空間,總是上演著激烈的領地爭奪之中。一個人的工作習慣與記憶的方式影響了我們對空間舒適的想像,導致雙人工作室內部一直處在動態的關係裡,相互試探、佔領、被侵略、暫時妥協。
U與P的工作室安靜、整齊。工具依尺寸掛好,桌面總收拾乾淨,他們依照不同工作型態劃分區域,井然有序,燈光是原本的白燈管,但能令人感到柔和;牆面上貼著圖與紙樣,像某種展示空間。那裡有一種「視覺上的舒適」,一種秩序感帶來的安心。但進去作客時生怕打破這份舒適,舉手投足間總是多了點躡手躡腳,生怕鞋底太髒、生怕東西碰倒了。
回到學院裡的工廠,聳立著偌大的垃圾山。工具、材料、鋼材與木料交錯堆置,那座學長獨力築起的材料山,難以接近,雜亂無序。但當他用身體經驗,迅速的從山上抽取材料與工具時,我們能知道他是知道那座山的結構的;哪個工具卡在哪裡,板料壓住什麼,他是清楚的。他的體感經驗一再顯現,垃圾山是他知覺上的舒適。
在美劇《荒唐分局》中,分局偶得一筆休息室的改建經費,整集劇情隨著角色們對空間美學的各自想像與辯論中推進,他們在不斷的討論中取得共識,並如期添購了理想的家具及木作裝潢。
希區考克:「真羞恥!」
史考利:「真羞恥!」
希區考克:「真羞恥……你們搞砸了,你們徹底搞砸了!」
史考利:「最糟糕的是,你們還站在這裡表揚自己。」
希區考克:「真羞恥!」
查爾斯:「你們瞎了嗎?這裡變得很棒,看起來像瑞典機場!每個人
都會喜歡的。」
希區考克:「你就繼續自欺欺人吧!」
史考利:「真羞恥!」
希區考克:「真羞恥!」
正當眾人在新裝潢好的休息室讚賞一番時,史考利與希區考克卻站在休息室邊破口大罵。在劇中,這兩位角色在劇中的形象被塑造成警局裡好吃懶做的警員,因此他們的不滿在一陣嗤之以鼻中,被草草打發。劇情末段,警探們發現新休息室的使用率幾乎為零,甚至寧願擠在廚房休息,也不願意使用更新後的休息室。
史考利:「因為那是一坨屎,根本不能用!」
希區考克:「連你們自己都不喜歡。」
希區考克:「我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讓休息室變成特別的地方,舒服的地方。」
史考利:「裡面有好多污漬,就算有新的髒污也看不出來!」
希區考克:「裡面的坐墊也都被壓扁了,不管哪種屁股都會覺得舒
適,或大、或小、或平坦、或多汁…」
隨著兩人的指責,畫面隨即回放了警員們使用休息室的窘境,儘管視覺上顯得舒適、美觀,但使用者在體感上,也逐漸感受到新空間帶來的限制與不適應。
不過最終的原因,似乎不太能單純地歸咎於新休息室的「重看不重用」,雖然反觀自己在整理房間或工作室時,也總是在上演視覺與觸覺間的相互角力,思考如何看的舒適,也做的舒適。但在整理、搬移的過程中,或許更多的是身體經驗與過往記憶的一種協調關係。一個物件的重新擺放,除了現實空間物與物間相對位置的變換,腦內的思維空間也必須隨之因應與改變;一個垃圾桶的位置變換,總會換來那一刻垃圾丟棄的遲疑,或是過於順手的丟歪一地。
大黑與紙箱的較勁
六月末,我就讀的研究所所館四樓走廊外,是最熱鬧的時候。
一間間工作室輪番打開,桌面凌亂、地板沙沙作響,空氣裡浮動著膠帶撕扯與掃帚推動紙屑的聲音——學期末的搬離正在上演。工作室每年的置換,使得下學期末總是看的到各創作者們辛勤的打包與收拾。也因此,廊道琳瑯滿目地堆滿了被汰除的家具、工具。紙箱與垃圾袋交錯穿插,彷彿工作室經年積累的分泌物,終於要在這個時刻,被一一審判。
搬離的打掃,是我們與長期相處的空間所打的最後一役,視覺與觸覺的舒適會是持平的;反正它們總是得乖乖淨零,回到乾淨,空無,毫無個性。我們知道,空間終將被下一個使用者繼承——無論是看起來整齊,還是摸起來順手,都得撤去一切人味。於是最後一次的打掃脫離了視觸覺的角力關係,它另闢了一個過去記憶與未來想像的糾結戰場,一場大黑與紙箱的較勁,是棄與留、走或帶走的決斷。
打包的過程會將空間中屬於自我的分泌物全面掃描,一一檢視它們的去留。用不著的丟進垃圾袋,要帶走的,便按照尺寸整齊的擺進紙箱內。這些物件,或許是完成一件作品時的工具、某個靈感來臨時順手記下的筆記、或只是某段時間依賴使用的容器,它們作為人類行動下的分泌物,無論實用與否,都在這一刻遭遇清算。分泌物中的「物」一字,如哈曼在《新萬物理論》一書中所提及的物,那個無法被向上還原,也無法向下還原的東西。撿起物的剎那,過去的使用經驗被一一喚醒,硬是劈開了當下的時、空間,湧現了過去的情境,他們將用盡全力,在被判定去留的那刻喚起我們彼此的互動經驗,試圖作出最後的掙扎。
物件、情境、過去經驗被攪和在一塊,但在有限的整理時間下,我們只得
理性至上的進行系統性思考,不這麼做的話,哪怕只是忘在桌底的小瓶蓋,都可能會使我們一陣楞神陷入回憶,打包與搬離的日期又因此而遙遙無期。然而要切分物件、個人記憶與經驗的混合體並非易事,把物件從情境中抽離,再重新塞入標準尺寸的紙箱。打包的背後,是一次次強迫自己切開「物-人-記憶」的纏結。
這些被拆解的連結,會在走廊上悄悄浮現。藝術大學偏遠的地理環境,也造就走廊經過一番堆棄後,同學們以物易物的盛況。那些被搬出來的日常用品旁,有著各式各樣的小紙條,「免費索取」的附註,吐露了前使用者「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百般掙扎,為他們找下家,某方面削弱了遺棄他們的羞愧;那個他們其實有用,但依然被判定不必帶走的羞愧。
髒汙有時不只是落在物件上,它也存於回憶裡、不願斷開的依戀中。
每一層灰塵覆蓋的,不只是使用過的工具與傢俱,更是曾經的一段心境、一種生活方式。那些遺留在角落的碎片,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固執——明知它們不再有實際用途,卻又難以果決地拋棄。
而每一次打掃與搬遷的決定,其實都是與時間妥協的過程。我們不只是清除空間裡的髒污,而是在一次次的掂量與抉擇中,學著面對「什麼是還要保留的,什麼已不再需要」。清掃與整理,從來就不只是對外在物的動作。它更像一種內在的練習:練習放下、練習道別、練習讓記憶變得可以被保存、而不是被拖累。
我們不只是丟棄物,而是在調整「如何與過去相處」的姿勢。在清理的同時,我們也悄悄地為下一段生活騰出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