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埃及
1.机场的声音
五月到埃及出差,正好是伊斯兰历的宰牲月。清晨的开罗机场,女人发出高亢的尖叫声。尖锐的颤音如从疼痛中生出狂喜,女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听出一种团结精神。
这种被埃及人称为Zaghārīt的声音,在英文里叫做ululation。年长的女人在婚礼、集会上尖声呼啸,这个声音深植于阿拉伯世界的民歌传统。我以为那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告别吟唱,后来听翻译思诚解释,朝觐在五天后开始,他们要去麦加朝圣的人。
朝圣者进入国际航站楼,我们转去本国航线,飞向尼罗河上游被旅游业攻陷的城市。安检闸门之后,神圣氛围冷却,候机厅一半都是中国游客。
我听到字正腔圆,带有一小撮口音的中文,转头寻找声源,看到一张当地人的面孔。
这是我在埃及工作的第一天。之后的三个月,由于工作需要,接触数十位埃及本地的中文翻译。从初会面,我已好奇,问身边的思诚,埃及人的中文怎么讲这么好?
十四年前,美国记者彼得•海斯勒在阿拉伯之春后来到开罗,他在当地找英文翻译,同样盛赞埃及人的语言天赋,他猜想,埃及人性情外放,不怯于开口,进步很快。
埃及的中文翻译们大多告诉我,埃及方言融入了大量外来词,以标准阿拉伯语为基础,吸收科普特语、土耳其语、英语和法语的元素,发音体系丰富,也因此埃及人在讲外语时往往没有太重的口音。
思诚的答案很特别。他本业是中文导游,这次在团队里做商务翻译。第一天上岗,他不忘带团的惯性,大讲游客专供的趣味故事:
“创世故事你有听说过吗?亚当——世上第一个男人,全人类的祖先——是阿拉伯人,所以一切的语言之初,都可追溯到阿拉伯语。”
阿斯旺河段水面平静,河床有巨石,水在河面优雅旋转。我转身去看无尽的水圈,没有回应他用创世神话解答埃及人中文能力的学说。
2.全民导游
“你好。”
在欧洲生活六年后,我对来自陌生人的“你好”有了创伤记忆。男人压低声音,夹起嗓子说“你好”,成为对东亚人的戏称。“你好”之后,没有下文,没有目光接触,经常不是在面对面,而是擦肩而过时,两个字如烟如魅,鬼祟地溜进耳朵。
进入开罗市中心的埃及博物馆正门,得到声声“你好”,我抑制住应激反应。在“你好”之后,听埃及人用中文滔滔不绝。
安检员讲:你好,请你把包打开放上来,把手机钥匙放进篮子里。
三个导游连番搭话:你好,我从艾因夏姆斯大学孔子学院毕业,会讲中文,请问你需不需要博物馆中文讲解?
在埃及,中文导游众多,旅客们可在出发前联系地接社,匹配本地导游。也可以随性出行,当日站在开罗主要景点门口,不必长久等待,就会有中文导游前来搭话。
不寻常的是,埃及的中文导游全由埃及本地人担任。在欧洲,中国旅行团几乎都由华人带团,当地即便有中文学生,也很少涉足这一行。在埃及,政府明文规定,具埃及国籍的人才有资格做导游。就业保护政策排除了中国人在埃及做导游的可能,也使多数大学里中文系的埃及学生,在毕业后自然流入旅游业。
埃及的“中文圈”是个紧密的小圈子,项目上的中文翻译们,如果不是早已相识,也往往是朋友的朋友。彼此介绍时,他们常说对方是“十年前的同学”、“同校大一届的师长”、“在某家企业上班时的同事”、“认识某旅行社的负责人”。
由于那份工作的性质,我在埃及的生活始终接近游客的路轨,所认识的埃及人,即便目前不从事旅游业,都曾或长或短、或主业或兼职地当过导游。
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档案馆助理多托,他陪我去了一次神庙。我们走在一面巨型浮雕前,他娴熟地从口袋掏出导游必备的红色激光笔,讲解墙上的战争场面。他曾是导游,之后做了某景点的负责人,最近转去档案馆工作。
开罗交通复杂,司机行车狂野,行人寸步难行,本地同事好意开车捎我。他给我讲自己十八岁开始工作,七年没有休假,他的父亲经营旅行社,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父亲手下做导游、带游客。
“那些年,我的意大利语、英语、中文都很好。”
3.职业的古埃及学
思诚与我在工作中逐渐熟识起来,我们国籍不同,但都未在中国本土工作过,对百闻终于一见的老板派头,我们又是叫苦,又觉好笑。
“老板教,是我们的宗教。”我在开会时,悄悄给他发去微信消息。
他终于不再跟我讲那些哄游客的话,从严丝合缝的导游职业面具中,拉开几道缝隙,偶尔掉落几句对旅游业的不满。项目中另两位翻译都受荐于他,我问他的推荐理由,他说:“人品好,就是这一个原因。导游讲解词谁都可以背。”
思诚打开微信,滑至底端,好友共计两千七百多人,比我的还多两千,基本上是他这些年带团接的客人。
开罗是没有淡季的城市,不停来去的游客,累计起思诚的微信好友人数。
我们住在吉萨区的酒店,距离金字塔仅五公里。清晨五点的酒店大堂热闹如市。五公里外,古埃及人在黄沙中留下的角锥,是城市的历史;紧邻此地的是歪斜的贫民窟,是吉萨的现实。五星酒店的大堂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真空地带,每天早晨我穿梭在各国面孔之间,像走在宜家的样板房里。
旅游业是埃及的支柱产业,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前,埃及旅游业正达顶峰,全国百分之十二的劳动力受雇于旅游业,贡献超过百分之十一的国民生产总值。
朝觐也不例外。宗教旅游虽有娱乐外的目的,但全程严格受控于旅行业的管理框架,不存在合规“自由行”的可能。每年沙特王按穆斯林人口分布向各国公布配额,各国信众抽取朝觐“乐透”,幸运儿申请大朝觐签证套餐(Hajj Package),再通过本国官方认证的旅行社预定机票酒店,统一安排前往麦加。
我点进埃及地接社的网络页面,导游们多以埃及学家(egyptologist)自居。
“阿哈默德是职业埃及学家。2003年,他毕业于开罗大学旅游与酒店学院,且获得埃及学学士学位。他在埃及全境接待高端客户,包括好莱坞明星,重要的政治家,还有全球数一数二的商业大亨。”
强烈的旅游语境赋予“古文明学”脱离学术的新标准。自称埃及学家的导游,有的是历史、文学专业的本科毕业生,也有些没有经过大学教育,只是通过了旅游部门的培训与考试。旅游部的考察除了古埃及的三大王国时期以及象形文字的知识,还包括三个面向的培训:讲故事的技巧,公共演讲能力,以及与游客的互动能力(visitor engagement)。正如阿哈默德的自我介绍所言,这是“职业的古埃及学”,为旅游业服务的古文明学。
4.会说中文的埃及人没有来过中国
“我去过中国五次,一共去过四十五个城市。”
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张虎就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讲一遍。
张虎是翻译里年纪最长、资历最丰的一位,多次随公司出差去中国。他说,还想有机会去西部看看。所谓机会,指工作机遇——出差公干,顺便踏足一些地方。
还有一位年轻翻译,叫小石。我和他初次见面,他就评价我的普通话在四川人里算好的。他的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刚从大学毕业,带着学生气,见到其他埃及翻译,总上前问对方从哪所学校毕业。
顺着话头,我问他开罗哪所大学中文系最好。
“我不相信学校排名这件事,我的大学算一般的,但我和开罗大学中文系学生交流,我觉得自己......”
“不比他们差。”
“不止,我比他们说得好。”
小石没去过中国。我向他要护照信息时,他递给我国民身份证,这才意识到他从未离开过埃及。2020年,他原本获得去中国交流学习的机会,却因疫情项目取消。“我很想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埃及是旅游大国,学外语埃及人,翻越了语言的巴别塔,大多并没有去外国休闲旅行的打算。背后首先是经济原因。他们中有人少年时期便开始打工,出国旅行不是生活习惯。许多说着流利中文的埃及人,从未去过中国,有的在中国仅待过半年以下的时间。
在欧洲,由于地缘关系和语言相近,会说多国语言是平常事。身为生活在欧洲的外国人,会说当地语言,是被视为理所应当,不会得到过多赞赏。但在埃及,语言的权力象征是赤裸的:中文翻译日薪在100美元左右,这是做餐厅酒店服务生的埃及人一个月的工资。
于是,他们对语言抱持最务实的态度。
我与另一位埃及同事聊起开罗街头的无家者,他鄙夷躺着不工作的人,相信努力通达上层阶级,他讲到贫穷家庭的朋友,学习外国语言,现在都有不错的工作。是否能够流利使用一门外语,在他眼中等于就业竞争力。他同样把中国同事分为两类,“会英文的”与“不会英文的”,因此待我不错——这是他划分人素质的最高标准。
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写过一首诗《皮提亚》,在诗中,解读神谕的女祭司皮提亚精神狂乱,被语言圣灵附身,失去主体,替神说话。他结尾的诗章将语言比作“进入凡胎的上帝分身”(le dieu dans la chair égaré),这句话被弗朗茨·法农用在《黑皮肤,白面具》中,写塞内加尔殖民地部队的现象,当地人在军营中做翻译,精通法语使得他们进入法国部队服务。
语言的地位,在许多就业市场已渐褪色;在另一些市场,由于与外国往来有限,需求不旺。但在埃及,外语仍然是张实用的通行证:进入旅游业,或随着能源、基建、房地产领域的外资流入,获得工作机会。语言的“神力”尚未褪去。
吕晓芸是中文系的大三学生,利用暑假的时间,清晨从塞得港通勤一个半小时到开罗的孔子学院补习中文。她是系里排名第一的好学生,正在申请去四川大学公费交流,她期待终于有去中国的机会。
也是因为还是学生,她的语言观不完全功利,对中文怀有诗意的情感。她喜欢看古装电视剧,参加古诗朗诵比赛,对中国有细节的认知与想象。她谈起中国的城市时态度鲜明:不喜欢上海的快节奏,外国人太多,不够“中国”;喜欢成都的安逸生活和麻辣饮食;她说起杭州、绍兴一带,“江南水乡,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
她的口吻让我吃惊,仿佛已去过中国多次。那些她确信的碎片,拼出中国各省市流行观点地图。吕晓芸的老师都是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她于是笃信地转述在海外年轻中文教师关于国家的描述,只是讲到成都LGBTQA群体,她告诉我,“在埃及这不可以”。那一刻她的眼神严肃,我觉得这个时刻很重要。她去到中国,将面对诸多中国可以在埃及不可以(或者相反)的情况,在复杂性中,梳理自身生命体验,她渐会产生自己对中国的看法。
5.空的旧都与空的新城
工作结束后,我在开罗逗留一周,约张虎出来闲逛。走过老开罗中心的解放广场时,我正想举起相机拍照,张虎按下我的手腕。
“这里不能拍。你看——警察,警察,警察。”他手指向三个方向。
他指着酒店的窗户说:“革命爆发的时候,每栋大楼都住满了记者。”
不仅是酒店,阿拉伯之春爆发的那一年,解放广场附近的房主们看到机会,纷纷把房子租给外国媒体。我顺着他的手指,看一扇扇窗户,想象每扇窗前架起摄像机的样子。
广场以方尖碑为中心,四周环绕埃及国家博物馆、The Mogamma政府办公楼、阿拉伯联盟总部、开罗美国大学。
在被张虎阻止之前,我的镜头正对准 The Mogamma。这座大楼曾是开罗官僚体系的心脏,聚集了税务局、消防局、移民局等一众政府机构。
2021 年,The Mogamma 正式清空。这栋大楼曾容纳 18,000 到 30,000 名公务员同时办公,开罗市民办理出生证、签证都得来这里,它被视为造成老开罗交通拥堵的罪魁祸首。
官方早在 2005 年宣布了撤空大楼的计划,但这项举动——连同拆除公共艺术墙、民族民主党大楼,以及在沙漠中新首都的建设——被看作是清洗解放广场革命符号的行动。
大楼搬空的同年,开罗政府发布公告,宣布重整解放广场,要把这片具有独特历史意义的空间,打造为旅游与文化遗产目的地。
每一天,重装甲车堵住通向 The Mogamma 的路口,路障前,军人全天守卫。大楼早被五星酒店收购,未来将改建为奢华酒店。内部搬空,窗户拆除,上百扇空洞的窗口如上百只失去眼珠的黑色眼眶,顶部悬下万豪集团的标志。旅游语境附着在古文明学,语言学习,往昔革命之上。
谈起革命,张虎很失望,他说,革命前五埃镑就可以换到一美元,现在要五十埃镑。
谈及埃及的种种面向,同事们习惯铺开一张坐标,把欧美主流国家摆上去——有时也摆上中国,这是近十年的新潮——再来推算埃及在其中的位置。他们用埃镑兑美元的跌幅来衡量革命得失,用“这里一半的居民都是外国人,你会觉得自己在意大利”来推介本土的旅游地。这让我心里生出难以理清的复杂。
有学者说,当代阿拉伯—穆斯林世界的“回归传统”,是殖民时代欧洲同化政策的反作用:如今,他们要竖起标识,与欧洲文明区隔开来。在埃及,我察觉到反作用之上的“反—反作用”。他们仿佛替我设想了惶恐,主动宽慰:“我们很欢迎外国人。”又补充:“在海边城市可以买到酒,也可以穿泳装。”我并未开口询问。
我和张虎乘轻轨去往新首都。老开罗以东六十五公里,新的行政中心在沙漠上拔地而起。2022年,政府部门陆续迁入。2024年,总统塞西宣布连任。
轻轨由法国SNCF运营,一家中国公司负责维护。车站里,我举起相机,张虎没来得及提醒我,警察先制止了我。车站的设计谈不上新颖,进站口天花板上悬下埃及总统塞西与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巨幅合影。
驶向新开罗的路上,两侧是黄土,分不清是沙漠还是工地。天际线上,浮现连排的高楼。CBD的主承建方是中国建筑公司,主楼外墙挂着中埃两国元首会晤的照片。工地里有年轻的中国工人,印着“小XX牌”的施工车来回穿梭。深蓝色的玻璃幕墙折射出数字时代的冷光,像极中国大城市的高新工业园区,棕榈树稀稀落落,勉强延续北非风情。
老开罗的地点常用日期命名,用于纪念革命与军事行动,位于扎马莱克岛的七月二十六日街,以及横跨尼罗河的十月六日桥。新开罗地名风格直截了当:国际体育城(International Sport City)、艺术与文化城(Arts and Culture City)、绿河公园(Green River Park)、知识城(Knowledge City)、工业园(Industrial Park),甚至有一站叫“未来”(Future),新首都地名像地产公司沙盘上的建筑群,标列各楼组的功能。向来者宣告:你正在沙漠上新城市中,这里没有典故,不必修辞。
我再次步入没有时间的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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