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一天
早上七點半,我把窗簾拉開一半。上海的光像剛擦過的玻璃,只把桌面擦亮,角落還留著一點陰影。昨晚剩下的半杯水在喉嚨裡滑過,提醒今天說話放慢。
行程被摺成四等份:上午兩場內訓,主題是帶團現場應變與客訴安撫;午后到淮海路的門市做「陪跑」,站在櫃邊看流程、必要時示範;晚上的分享改期,空出一個小口袋。我把這個口袋留給自己,不立刻裝任何東西。
中午在培訓點附近吃一碗清湯麵。湯輕,鹽剛好。把筷子放下時,我想到她上週畫的那片「海」——其實是藍色的大塊,從左到右,完全不猶豫。回訊息給媽媽:「這週末回重慶。」她回一張貼圖,笑得像把房間打開一扇窗。
下午的陪跑比預期順。店長問我:「原本在哪裡帶團?」我說:「重慶。這次來上海三個月,把教材丟到現場試一次。」他笑:「難怪講話落地。」我沒解釋我也會緊張。大家都樂於相信簡單句,省得把複雜拖出來晒。
五點過一點,我去了那家已經去過一次的書店。二樓角落是兒童區,海豚和雲的貼紙顏色比真的天空亮很多。蠟筆架前,藍色有好幾種,名字叫「海藍」「深海」「夜藍」,像為同一片水找不同的理由。我把藍色那盒拿起又放下,重量像一個短句——不重,但足以把今天標示一下。
我走到繪本區,翻一本講風的書。裡面寫:「風看起來沒有形狀,但它知道要把誰輕輕推往哪裡。」我把這句收起來,像把一張不需要備註的便條貼進心裡。
轉身時,他從另一側的陳列架那頭走出來,低頭在看一排交通工具貼紙。隔著一個書架的距離,我先聞到紙墨混著洗衣精的味道。他抬眼,我們都只短短點頭,像在同一條安靜通道裡錯身的兩個人。不是「重逢」,也不是「安排好的」,只是剛好。
他把貼紙拿在手上端詳,指尖停在一張藍色的火車上;我看著那張火車,想到她最近把所有長長的東西都叫「會跑的」。我沒有說話,把眼神移回蠟筆格,拿起藍色那盒。
我們幾乎同時走向櫃台。前面還有兩個人。收銀機發一聲短短的滴。他先把東西放上去:貼紙、一本硬頁小書。沒有足以坐實身分的任何線索,只有那種「買回去會被小手指弄皺」的氣味。我心裡一瞬間以為他已婚,或至少有一個需要這些東西的小孩。但我不讓這個猜測長出下一句。
輪到我,我把藍色蠟筆放上去。收銀員問:「要不要禮物袋?」我搖頭:「回去就打開。」這個「回去」是重慶。櫃台旁有一疊小貼紙,上面印著「今天讀了幾頁?」我順手拿了一張,沒有理由,只是覺得它會安靜地待在哪裡。
我們一起走向出口,速度差不多。我先把玻璃門拉開,他側身讓過。門外的風像剛被擦亮的鏡面,把人推得清醒一點。
他說:「剛才那盒藍色,顏色很飽。」語氣像對一支筆做客觀評估。
我說:「她喜歡畫海。」我把「她」說得很輕,不給更多。
他點頭:「藍色很適合當起點。」停半拍,又補:「我家那個最近只認消防車,其他都叫不是它。」他笑得很短,像怕打擾書店還留在身上的安靜。我沒有問「幾歲」,也沒有接任何能把猜測坐實的句子。
雨意在街邊聚了一層還不至於需要傘的薄。
他看了一眼天色,說:「今天風不錯。」
我說:「嗯,顏色會快一點乾。」
沒有必要把話題拉長到劇情需要。我把紙袋口折一次,他把貼紙收到外套內側口袋。彼此做了那種「夠了」的點頭。
他說:「如果妳還會在上海,有空可以出來走一小段。」
我說:「搭晚點班次回重慶,之後要看情況。」把「看情況」放在前面,讓秩序先行。
他點頭:「好。」
我們往不同方向下台階。風在背後各推了一下。我自然把步伐放慢,像把剛才那幾句話放進口袋,跟蠟筆的邊角碰在一起。這個邊角不鋒利,但能把今天劃出一條溫和的線。
走到轉角,我想起她前天把太陽畫成有手有腳,說它準備去海裡散步。我笑了一下。把紙袋提到另一側,手心留下一點乾燥的粉蠟味。
回到酒店,我把蠟筆夾進衣服中間,像塞書籤。打開備忘錄,在「規則」那頁加了一行:不推敲身分,不追問,不延展,把風留給風。關掉螢幕前,我把那張「今天讀了幾頁?」黏在內頁。今天讀了幾頁?算到最後也只是一句:夠了。
洗澡,吹頭髮,把明天的教材再從頭到尾跑一次。九點半,窗外車聲像不需要我參與的故事。臨睡前,我對自己說:把「想快點到的地方」留給後天,今天只把今天走完。至於他——有機會就走一段,沒機會也不欠。
關燈,房間只剩空調的小聲。重慶在地圖的一邊等我。我在黑裡想像藍色落到紙上的第一筆:從左到右,不猶豫。風如果明天還來,就讓它把顏色吹乾一點;如果不來,也很好,藍色自會找到自己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