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影子已經在跳舞
終於完成了,這個悄悄地累積了一年的計劃,靜靜地完成了。
當果實在看不見的地方成熟時,沒有風聲,沒有雷鳴,也沒有儀式感的煙火。那刻我也沒有太大的波瀾,但我還是慶祝了。那種慶祝也輕輕的舉杯,嘴脣動了下的宣告、但聲帶沒有震動,而是一種在體內微微擴散的暖意,像是某種小型的煙火在內臟深處開了,關下了靜音鍵,只是一朵短暫的光,閃了一下。像看著一場春雨後的地面慢慢乾了。但我還是慶祝了,用一種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方式。
我知道那段緩緩前進而無聲的過程,如今真的就要進入尾段,那段緩緩前進而無聲的過程,像是在一條不告訴你盡頭在哪裡的長路上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踏進霧裡,但如今,我真的完成了。果實是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成熟的,不需要掌聲,也沒有風起雲湧,只是某個無人的清晨,它自己落了下來,自然而然地收了尾,就像樹知道何時該落葉,水知道何時該沉靜。
當我將作品送出時,我知道,那並不是一個多餘的動作,而是一個必要的儀式,像是將一顆種子交給土壤,不再緊握。那並不是放下,而是交付,是一種告訴自己可以繼續向前的方式。我標誌了時間,這件事我做到了。沒有鐘聲,也沒有花環,但我在心裡刻了一個記號,如同一枚無形的印章,按在那個日子的清晨或傍晚,無論天氣如何,它都不會褪色。
真正標誌著這一刻的,其實最後的那幾步。
那個駐足,像是一個很重要的考驗,比起壓力,更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卡住,像是午後雷陣雨前的高氣壓,像是黎明前的風還沒吹開,夜與光在彼此對峙,而我剛好被夾在中間。那裡不黑了,也還沒亮,空氣黏稠得像未醒的夢。我站在那裡,不知道該繼續走,還是原地等待。我以為最後只要走完就好了,可偏偏越靠近完成,就越不確定那是不是我要的完成。我開始在意:這東西夠好嗎?別人會不會看得懂?他們會不會以為,這就是我全部的樣子?
而我原本不是為了別人啊。我從一開始就只是想靜靜地,做一件我自己喜歡的事。可是最後這一筆、這一頁、這一個落點,卻忽然像舞台的燈亮起來,把我推向聚光燈中央,而我明明沒有排練過站在那裡的姿勢。患得患失的感覺在體內晃動,像影子在黎明前亂舞。牠們跳得像我,卻都不是我,他們黏著我。牠們身上有我曾經經過的形狀,有評論、比較、懷疑、否定的語氣。
我試著不理牠們,轉頭看回作品本身。那像是一個我用沙一粒一粒堆出來的東西,我雕它的時候沒有聲音,也沒想太多,是什麼樣它就成了什麼樣,可現在我要點上那最後一筆時,手卻開始抖了。我怕那一筆會毀掉整個形狀,也怕它畫下去就真的完成,而完成,就意味著不能再改、不能再藏。
太陽就要升起,一切都將會無所遁形,這讓我感到害怕。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會不會是我不再喜歡這件事了。
也許是因為那段持續雕刻的過程太長了,太靜,靜到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太見。我開始懷疑,那些我以為的熱愛,是不是早就被某種別人的目光染色了,是不是早就偷偷轉了軌,變成了表現,變成了要證明什麼。但我從某個使用說明書上看到了一段說法,那是一種調頻。就像舊式收音機那樣,只是轉鈕的角度偏了一點,聲音有雜訊,不代表那首歌不在那裡。只是我還沒對準它的波段。
這是一個過程,從雜訊到旋律的過程,有時要花點時間。尤其當你想做得更好,想用最精確的方式說出自己,那個過程是要經過摩擦的。有時是靜摩擦力的拉扯,有時是動摩擦力裡的衝突,你在推,也被推著。你在想停下來,又已經走了太遠。儀式是繁瑣的,我承認,我也曾厭煩那些收尾的事,那些該整理的,該標記的,該修整的,就像是出海回來後要洗乾淨每一件器具。可一旦我回到它裡面,一旦進入那個心流,一切又變得簡單了。
時間像水一樣從身體外圍抽離,只剩下我在水裡游。沒有誰在看,也沒有人記錄距離,我只是順著每一個呼吸的節奏,越游越輕。
那是一種寧靜的自由,一種在動中才會顯現的寧靜。
現在我回頭看,這整段歷程其實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轉折,也沒有哪一刻是決定性的勝利。更多時候,是一小塊一小塊拼上去的。拼的時候不知道它是什麼,完成時才看見原來它有形狀。
我沒有走得很快,也沒有走得很直。但我知道我有在走。
也許我還是會懷疑,也許下一次我又會卡住,又會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可至少這一次,我有走到這裡,我有做完這件事,我有站穩。
不是因為它已經夠好了,而是因為我已經足夠靠近它的中心,夠靠近我真正想說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