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濛》：霧中有風景

上一回台灣電影以戒嚴時期「白色恐怖」為題，並且掀起一波熱潮的作品，可能要回溯到2019年上映的《返校》，所以從時間上來看，台灣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缺乏一個大眾共同遙想過去的入口，社會也因此失去連結與共識，變得再次敵對起來，而這次陳玉勳導演的《大濛》，正是再度回顧那段歷史的好機會，儘管他的重點不只是「白色恐怖」。

《大濛》講述嘉義女孩阿月（方郁婷 飾），因為聽聞哥哥阿雲（曾敬驊 飾）遭到政府槍決，於是隻身一人北上領屍，並且在台北街頭遇見車伕趙公道（柯煒林 飾），但為了籌錢把阿雲的屍體帶走，她不得不求助素未謀面的姊姊阿霞（9m88 飾），同時跟趙公道一起面對軍警特務的威逼利誘，想辦法在艱難的大時代之中找回阿雲。

（以下有雷，請斟酌閱讀。）

本片是一部典型的公路電影，透過主角阿月的視角，從鄉下到城市，從車站到殯儀館，而這趟路途的各種巧合堆疊，讓阿月看遍社會上的好人、壞人、小人、平凡人，以及「傳說級」的人。也因此，本片沒有賣弄悲情，也沒有鼓吹浪漫革命思想，反而是用苦難去看待人性的掙扎，所以人人都有善心，但人人都有惡意。

阿月首先遇到的，是街邊的年輕小哥，他假借要幫助阿月「靠關係」打聽消息，但實際上是要把阿月抓去賣淫，所幸載過阿月一程的車伕趙公道，在陰錯陽差之下救了阿月。然而，趙公道為人雖然公道，但他並非天真不看現實，而是假借要幫阿月籌錢，實則聯手攤販老闆，騙阿月低價賣掉哥哥遺留的手錶（阿月自始至終皆未知曉此事）。

不過，趙公道真的不是惡人，他後來帶阿月去賭博，不小心賠掉阿月所有的錢，所以他心懷愧疚，又陪阿月走了一段路，找到阿月的姊姊阿霞，可是同一時間，特務頭子卻找上趙公道，觀眾才知道，原來趙公道是跟隨國民政府來台的退伍軍人，他曾經出賣自己的長官，導致長官因叛亂罪而被槍決。

趙公道並不是有意要陷害長官，所以他憎恨特務頭子，不甘心遭到威脅。同一時間，阿月因為發現阿霞有自己的難處，於是她悄悄離開阿霞，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並且在夜宿街頭的時候，意外遭到警方帶回局裡偵訊。不過，她也因此再次見到喝酒打架鬧事，同樣被帶回局裡的趙公道，而重逢的兩人，也決定加快腳步前往殯儀館。

趙公道試圖透過偷竊幫阿月籌錢，卻遭到阿月制止，而在這個時候，特務頭子的跟班卻跑來重金委託趙公道，求他協助刺殺特務頭子，於是在一番驚心動魄的刺殺行動後，趙公道拿到錢，卻沒有刺殺成功，只能帶著阿月落荒而逃，可是到了殯儀館之後，阿月卻找不到哥哥阿雲的屍體，並被告知屍體有可能已經轉移到國防醫學院。

就在阿月跟趙公道要離開殯儀館之際，曾經抓走阿月的年輕小哥突然出現，並且率眾圍毆二人，直到警察路過制止。雖然阿月再度被抓進警局，但她很快就有阿霞來接應，而趙公道卻在孤立無援之下，只能被特務頭子帶走，讓兩人從此分別。一番波折後，阿月跟阿霞來到國防醫學院，並且在眾人協助之下，終於找到阿雲的屍體，成功把骨灰帶回老家。

電影至此，已經是一段完整的公路故事，加上情節不時穿插喜劇橋段，像是趙公道明明是廣東人，卻一直模仿山東人罵髒話，或者阿月數度偶遇通緝犯「廖添丁二世」高金鐘（全片少數真實的歷史人物），讓場面變得荒謬又好笑，這些都是陳玉勳擅長的小人物喜感，也是本片雖談「白色恐怖」，卻不至於徒留沉重哀戚的原因。

不過本片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公路故事落幕之後，觀眾得以知曉阿月跟阿霞後來的人生發展，而且一路來到解嚴後的台灣社會。這個劇情的開展，瞬間讓戲院裡的觀眾跟阿月親近起來，並且深刻地意識到，原來很多我們日常所見的長輩，都可能是電影中的某一個角色，而他們曾經歷的情感和苦難，是我們這些後代難以體會的傷痛。

所以在哥哥阿雲編造的寓言故事裡，我們也得以窺見主創對於「歷史傷痛」的見解。

在電影最一開始，阿雲還在躲避特務追緝時，他曾經跟阿月講過「水滴變成雲」的故事，故事提到有很多水滴渴望變成雲，享受著看到世界全貌的「新身分」，但是在經過沙漠的時候，它們卻奮不顧身滋養沙漠，儘管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可是在電影後半段，阿雲遭到逮捕之後，他對阿霞講的故事，卻有一個全新的改寫。

在新版本的故事裡，有些水滴能變成雲，有些水滴卻只能變成霧，而那些變成雲的水滴，最終沒有滋養任何地方，它們只是化作普通的雨水落入海裡，而變成霧的水滴，則是隨著時間慢慢消散，不曾影響任何事情。而這個故事，就叫作「大濛」。

這個改寫，很明顯是阿雲身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反思，因為他不再追求滋養沙漠的可能，但求成為某人生命中的一道風景，而這種回歸生命羈絆的思考，不僅昇華電影可能徒留悲憤的情緒，更是讓故事裡的每一個角色都得到解放。

因為不論是好人、壞人、小人、平凡人，所有人都是大時代背景下的一片風景，沒有人能夠真正意義上的改變整個世界，但也沒有人能夠置身於世界之外，每個人的存在都影響著時代的演變，或成為某個人心中很重要的風景，所以在片尾的醫院裡，當老年的阿月偶遇依然健在的趙公道時，她的那股感激、欣慰之情，才會如此動人且真摯。

可是同樣的，趙公道跟阿月不過經歷兩天一夜的旅程，而且他也沒有完全對得起阿月，再加上看見阿月，他勢必得回顧自己後來經歷的漫長牢獄之災，所以趙公道沒有跟阿月再續前緣，而是悄然離開，留下一聲惆悵又有力的「走囉！」（據陳玉勳專訪所言，這句話是演員柯煒林提議的加戲）。

這樣的處理，讓人看見主創團隊在歷史面前的謙卑，因為「白色恐怖」的議題至今仍未取得共識，那些意見上的分裂，依然牽動著很多人的情緒，可是被槍決的人、被拆散的人，終究是真實存在的，如何療癒受傷的心，卻也不妄自神格化他們的存在，無疑是談論「白色恐怖」的最大挑戰，而本片確實有找到一個普世的觀點，展現獨特的溫柔力量。

《大濛》的故事推進方式，雖然不能說盡善盡美，可是主創團隊訴說歷史的態度，實在是令人感佩且感動，尤其看到1950年代台北街頭、人民的還原程度，真的稱得上是台灣歷史電影的里程碑。因此，如果今年你只願意看一部台灣電影的話，我想《大濛》會是你最好的選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