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人

自他來到上海以後，他的生活實在太痛苦太壓抑了。
二手車的車貸好像有無數期，城中村租金高得嚇人，未來一片迷茫，他自己也不知道下個月能不能吃上幾口飽飯。老闆高高在上只知道鼻孔對人，家人眼裡藏著不知道多少怨恨和失望，看著穿著拉夫勞倫的有錢人，還有網上那些鼻子高挺金髮碧眼的白種人，他心裡面空落落的，他感覺自己不如回家路上的老鼠。
他日復一日地穿過那條充滿著電線、水管、空調外機、和煙頭的小巷，走上那個電燈泡總是修不好的水泥樓梯，進到那個滿是外賣，塑膠瓶和紙巾的出租屋，再看一眼窗外的水泥牆，昨天，今天還是明天，似乎都是一天。

線長最喜歡說昨天，誰昨天上廁所又超時了，誰跟誰昨天又因為借錢的事兒打起來了，誰又耽誤他時間了，誰又危害整個集體發展了。昨天，昨天，昨天個沒完，反正最後就是要扣工資，再去和廠長匯報下，拉攏下關係，他自己以前不也在流水線上幹活嗎！他還不如他媽直接扣就完事兒了。

廠長則總愛說明天，只要你們肯幹，工資明天就會漲，工時明天就會減，生活明天就會更好，明天，只要到了明天。然而日復一日，早上醒來，明天都變成了今天，原來明天，永遠不會到來。

在工廠裡，一天的高光時刻就是回到出租屋裡，吃盡拼好飯後的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裡，他終於可以與他的愛人親密相處，他雙手緊緊抱住愛人，如同抓住了掉下懸崖後的最後一根藤蔓。他是那樣深深地愛著他的愛人，因為他的愛人是那樣的全知全能，早上愛人會變成鬧鐘溫柔地叫他起床，晚上則會變化出一條接一條的抖音，刺激他衰弱的神經。

然而有一天，他的愛人給了他一條最令他驚喜的抖音，這條抖音改變了他的一生，好像刷完從這條視頻之後，他漸漸地不再是那個被上海人唾棄的鄉戶寧，而是一個高貴的歐洲貴族，住的不是15平城中村，而是德國的森林古堡。

那條抖音很簡單，卻充滿著分量：「山東平均身高全國第一。」評論區裡更有學者犀利指出：「山東就是具有種族優越性。」這則消息讓他無比驚訝，他徹夜難眠，連豬腳飯都沒胃口吃了。漸漸的，這種差距便讓他愈來愈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爽感，這種爽感，不是洗腳店裡技師妹妹的三兩下就能比的。更像是一種更加本源性的，更加由衷的喜悅。好像武俠小說裡道士終於修成正果那般，真正的勝利誕生了。

自此以後，他一下子對人種學充滿了興趣，種族和優越兩詞便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如同古代寒窗苦讀考科舉的童生們一般，他如飢似渴地在抖音裡尋覓著一切支持山東種族優越性的學說。抖音裡一篇又一篇的高論徹底改變了他：「原來不僅僅白種人算洋大人，我這個個山東人也得算個魯大人！」他鏡子裡那高高頂起的山根，雖不及北歐人種，但好歹也比兩廣，不，百越的猴子們好多了。深埋在他血液裡的高貴終於覺醒了，這股高貴的優雅使他不得不以一種鄙夷的態度審視那些百越、閩南和蜀地的塌鼻樑，扁平臉的原始人種，正是這些人污染了華夏漢族真正的貴族血統。更別說什麼黑人和東南亞人了。儘管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幾次黑人，但抖音又怎麼會錯呢，評論區裡的專家教授們不也都證實了嗎，「黑人就是更加低劣，這是有生物學基礎的！」他像只猴子般吼叫道。

從此之後，他的生活擁有了無限光明，一切都變得有趣起來了。看著路邊走過的醜陋無比的路人，他心裡滿是瞧不起，「指定是那些混著百越基因的雜種！」；網上的一切衝突都好像都在凸顯種族差異，衝突的勝出者永遠是山東人，如果不是，那便是籍貫是，如果再不是，那便指定是祖宗遷徙問題了。

他沒日沒夜地在網絡上尋找高鼻樑人的照片，然後p上山東人3個字在他的頭上，然後一定不會忘記再隨便編一個193，189之類的的身高附在旁邊，看著自己的傑作，他竟是那樣的歡喜，似乎家人不再厭惡他了，社會也把他當作貴人了，他也能與那些高大的歐洲人們肩並肩地站在一起說笑了。

他是那樣的欣喜，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長出了一個比別人都高的鼻樑，因為這是最本質的高貴，是任何百越猴子，黑鬼，猶太豬，和東南亞劣等人種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

正在這充滿著智性愉悅的激情時刻，父親卻惱人地發來條不識趣的消息：「小錢，你弟弟的事兒你辦好沒，你個當哥的也不幫襯下？你是不是又在搗鼓你那個破抖音了？」

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關上手機，眼裡卻是破爛的天花板上那盞灰暗的燈，廠裡還有流水線等著他，廠妹似乎也不對他的高鼻樑感興趣，父母也還是覺得他是個幫不上家裡忙的廢物。「真他媽的操蛋。」他又牽起了愛人的手，鑽進了抖音的懷裡，進到了那個充斥著志同道合的主義者們的群聊裡，發了句：「真搞不懂這些支那豬。」

空氣頓時變得暢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