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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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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指纹

行到無爭處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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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好委屈的,那不過是石頭、螺絲、柏油路與一顆球。

既然接下了那份期待,那就執行而已。

空氣帶著濕意,像有人在遠處燒著一鍋看不見的水,熱氣一層層推到我身上,悶得發黏甩也甩不開的進退兩難,想下雨濕氣不夠、蒸發的火候不夠,曝曬著,但連光線都像一條窄窄的繩,吊在我頭頂。

手裡那份期待沒有形狀,也不需要形狀,只要我接住,它就有了重量。至於我有沒有那個資格,或是對方怎麼想,也只在發出訊息的那霎那,就已經有損益的考量了。

那是一種很快的決定,快到像是呼吸時空氣碰到喉嚨的那一刻,沒有回頭,沒有反問。在反覆推敲的計算裡,計算沒有聲音,甚至不經過語言,像是心臟在一瞬間吞掉一根針,沉進去,就安靜了。

所以沒什麼,不管是努力或是天賦,總之就是完成了。完成,才是那顆石子真正的落點。完成,才算是給那份重量一個交代。完成,那終究只是一個事實。

完成這件事,本身就是我唯一的回應。


在交出了訊息的所有權以後,那便與我無關。

那一刻像是把一顆冰涼的石頭從掌心推下山坡,手心還殘留著它的輪廓,它的弧度與粗糙的邊緣,仿佛那一點點摩擦感會在皮膚裡滲透好幾天,直到完全被時間的風磨平,於是卻再也握不回來。

單純就掉落成石頭的客體,就已經成為滾動的事實,沿途敲打著泥土與枯枝,發出不屬於我的聲音。偶爾撞上突出的樹根,發出低沉而鈍重的聲響,那聲音與我再沒有任何關係。它會自己決定要停在哪裡,或被河水吞沒,或被更大的石塊擋住。

也沒有舉證當初所有意圖、字句安排的意義。就像寄出的信封,被別人的手指撕開封口,裡面的字跡不再呼吸,墨色變成別人的眼睛裡映照的顏色。那是一種徹底的切割,連我自己都驚訝原來我能這麼乾脆,因為放手不需要祝詞,也不需要目送。


行為其實早就把內心的答案講完了。

某種骨子裡的誠實,比語言還快,比表情更準確。有些時候,單純的出錯,那不是真的粗心,而是自己潛意識的小魔鬼在抗議:老子/娘不幹了。那聲音不會正面衝撞你,不會推翻桌子或撕毀檔案,而是悄悄地,在角落搬走一顆你以為穩固的螺絲,讓某個數字在腦海裡輕輕滑動,或者在一段話裡換掉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字。

記得明明文件已經檢查三遍,送出去後卻在標題上多了一個莫名的標點,像是在那個地方偷偷戳了一下自己。別人以為我粗心,我卻清楚那是內心的叛逃信號,一張小小的休戰旗。這顆一顆小石子,被故意塞進機器裡的齒輪間。旁人皺眉,說這是疏忽,我卻心知肚明,那是我的小魔鬼在遞辭呈,它不想再無條件配合我完成那些我表面答應、心裡卻已經拒絕的事。

可是我真的是在拒絕嗎?

有趣的是,只要接納了這樣的自己,不做最大,不爭第一,所有的輪廓才真的清晰,於是就看得開了,也就順了。一條繃緊到發白的繩忽然鬆開,手心的勒痕還在,血液卻開始回流。那種回暖很慢,先是指尖的刺痛,接著是手背上的微熱,最後才到胸口。

原來接受失手,本身也是一種完成,而且是一種更乾淨的完成。


我的行為必然有一種價值觀的判對來漸漸地定義我這個人是誰。

那種定義像是一支緩慢滲進木頭的墨筆,時間越久,顏色越深,直到你分不清這是木頭的紋理,還是外來的染色。但那也沒這麼傷人的,因為我依然在滾燙的路上前行。那條路是盛夏的柏油,陽光把它烤得像黑色的漿糊,表面在微微顫動,熱浪一層層往上推,直逼膝蓋,甚至滲進呼吸裡,帶著一股焦苦味。腳底的鞋底慢慢變軟,彷彿再走幾步就會融化,貼住地面。

委屈巴巴的,當自己感受到自己像一個在烈日下行軍的人,汗水順著脊椎往下流,衣服黏在背上,遠方卻沒有人知道這條路的溫度。他們只看見我在走,步伐穩定,甚至還以為這是一條平坦的散步小徑。他們用外殼對外殼評判,用他們眼中的步態定義我這個人,而我在內裡承受溫度,聽著鞋底與柏油之間隱隱的滋滋聲。

這種聲音反而有種奇異的安撫感,像是一種證明,還有人在走,並且還能走得更久。或許,久到那些定義會自己風化,像牆上的舊字跡被陽光一點一點抹去。


誰可以誰不可以,為什麼他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裡面有能力的討論必然也有誰該有權利的爭論。那些話題像一張被反覆播放的老唱片,針尖每轉一圈就劃過同樣的刻痕,發出的聲音帶著砂礫感,混合著一種頑固的、無法勸退的熱情。

好無聊。

如果能夠選擇,其實有更多爭取都是執念蒙蔽了心念。那些人握著旗幟衝向戰場,卻忘了自己想搶的城牆早就空無一人。有時候你越是不爭,但當你接到球,你就看起來野心蓬勃了,全場的燈光在同一秒聚焦到你身上,空氣裡連灰塵的顆粒都被放大成戲劇效果,觀眾在座位上竊竊私語,替你編寫他們想看的劇情:你正蓄勢待發,你有一個計劃,你準備用下一步打破僵局。

事實上,那顆球只是沿著一條尷尬的弧線滾到你腳邊,速度慢到可以數清它每一次在地面上輕輕彈起的瞬間。它帶著灰塵、汗味,還有前一個擁有者的指紋。你低頭看它,手心甚至出現一種莫名的癢,你並不是真的想要抓緊,而是想把它輕輕推開,讓它回到場地的雜音裡去。因為你知道,這不是你的比賽,也不是你想贏的遊戲。

可在別人的眼裡,接住球本身就是一種姿態,一種向舞台中央走去的暗示,一種他們迫不及待要誇大的信號。他們看不見你只是順勢低頭,也聽不見你心裡那聲輕輕的嘆息。真的好無聊,又沒必要。就像在擁擠的電梯裡,只是為了不摔倒而握住扶手,卻有人開始為你鼓掌,以為你志在攀登。


人總愛在結尾找一句話,像是為旅程釘上一塊銘牌,證明它曾經存在過。但我不打算這麼做。路還在前方,不需要被誰的標語收編,也不必用任何成就去封口。行為會繼續發生,像呼吸一樣自然,像影子一樣難以割裂。

那些被交出去的石頭、偶爾故意鬆開的螺絲、在烈日下滾燙的柏油路,以及那顆不屬於我的球。

它們都各自離開了,卻也在我體內留下了空間。這些空間並不空,它們填滿了一種安靜的重量,一種不必爭、不必辯、不必證明的存在感。我仍會走,鞋底還會發出細微的聲音,但我不會回頭去確認路面是否還在冒煙,也不會看觀眾席上那一張張急切的臉。等到哪一天,連我自己都忘了是為了什麼而走,那也許才是真的自由。

滾動、鬆脫、灼燙、誤會。

我依然在路上,但不為誰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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