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未刊的報導,一個被關掉的世界:記RFA與VOA中文部門的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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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最後的播報
電腦螢幕投下微弱的藍光,在林梅的小公寓裡映出牆上斑駁的裂痕、書桌上一疊凌亂的筆記本,還有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她的顯示器上,自由亞洲電台中文網的發稿後台卡在那個永無止境的轉圈畫面中,像一場失語的儀式。整個房間,唯一的聲響,是老舊筆電發出的低鳴——它在等待一個再也不會完成的上傳。
那天晚上,沒有編輯的通知,沒有系統提示,也沒有最後一次的會議。只有工作群組裡傳來的一句簡短傳言:「結束了。」

林梅在自由亞洲電台普通話組工作了近十年。她從華盛頓一間堆滿舊書與天安門模糊照片的狹小辦公室裡,報導那些永遠不會出現在中國官媒上的人——凌晨被突襲的家庭教會、在電話另一端低語的維吾爾母親、以及年復一年在信訪辦門口等待的村民。她總說,自己的工作不是「講故事」,而是「記住這些人」——在他們被世界徹底抹除之前。
剛入職那年,使命感清晰有力。她的第一位主編把一張工作證和一本《孫子兵法》遞給她,說:「我們為不能發聲的人說話——而這,讓我們變得危險。」
可如今,沒有戰爭,只有投降。在預算削減與美國全球戰略重組的陰影下,華府中斷了對自由亞洲電台與美國之音中文部門的主要資助。官方說法聽來中性:策略調整、數位重整、任務重複。但對於流亡媒體圈的人來說,訊息再明確不過:你的聽眾,不再是我們的優先考量。
那個夜晚,林梅坐在螢幕前一遍遍刷新頁面,如同參與一場無聲的送別儀式。她的最後一篇報導——關於一位在義大利的中國勞工組織者——始終沒能刊出。「那是我寫下的最後一篇文章,」她後來說:「像是一場我被禁止寫下的告別。」
華府城外沉睡如常,而她心中的那個聲音,就此沉默了。
二、一條脆弱的生命線
對於散居世界各地的數百萬華語使用者——不論是普通話還是粵語——尤其是在中國境內靜默收聽的人而言,自由亞洲電台與美國之音從來不只是新聞網站。
它們是一條生命線,是封閉房間裡忽然被打開的一扇窗。
在部門關停之前,林梅的信箱經常爆滿,裡面有用加密軟體寄來的郵件,也有從中國掃描傳出的手寫信。有的是河南農民揭露非法徵地的材料,有的是四川大學生冒著風險,在校園樓梯間拍下反抗標語的照片。一封來信簡單寫道:
「請繼續寫下去,否則,沒有人會記得我們。」
RFA與VOA提供的不只是資訊,更是一種連結——
那種連結,發生在烏魯木齊的一位維吾爾母親,透過短波電台,聽見了早已流亡德國的兒子的聲音;也發生在廣州的一位老人,透過VPN得知,他那段被強拆的往事,終於登上了國際報導。
這些並非什麼光鮮亮麗的媒體帝國。它們的辦公室簡陋,伺服器偶爾當機,預算始終緊縮。但它們卻用報導織出了一張跨越世界的記憶網,從東莞的工廠車間延伸到紐約皇后區的移民協會。
在中國國家媒體透過數十億美元的一帶一路項目、洗鍊的英文節目、與大量西方社群帳號,不斷擴張話語權的時代,RFA與VOA的存在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平衡。它們以真實為武器。
也正因如此,它們成了脆弱的標靶。不僅是中共的審查機器長年干擾其頻率、恐嚇其消息來源,更來自美國本身資助方的冷漠與政治疏離。
那條生命線,原本纖細卻穩定,如今已被割斷。
對許多曾仰賴它的人而言——不只是為了「被聽見」,而是為了「被看見」——這感覺就像又一次,被打回無聲的深海之中。
三、關停行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是現在?
這場終結,不是從一則新聞標題開始的,也不是從什麼正式的記者會上宣布的。像多數官僚式的死亡一樣,它是從低語開始的——預算被悄悄削減,出差凍結,外包合同不再續簽。當消息在 2024 年初終於被公開時,實質性的破壞早已發生。
負責監督美國海外媒體的美國全球媒體總署(USAGM)早已深陷內部混亂:高層頻繁更迭、政治化指控不斷、削減資源與「組織重整」的壓力日益加劇。在川普政府卸任後的餘波中,許多由他任命的官員及其意識形態盟友仍佔據著關鍵位置,默默地調整著美國對外媒體的結構與使命。
對於長期觀察此事的人來說,這一切早有跡象可循。隨著美國國內政治風向轉向孤立主義,對中國的兩黨共識也從人權轉為純粹的經濟對抗,像獨立中文媒體這樣的「軟實力工具」,開始被視為一種代價高昂的冷戰遺物。安全鷹派要的是網路戰與出口管制,而不是一篇關於江西拆遷抗議的中文評論文章。
2023 年底,VOA 與 RFA 的多個語種部門的資金被列為「待審核」。不久之後,整個團隊被告知合約將不再續簽。一些記者——許多已是美國公民的華裔移民——距離被解雇時只收到幾週的通知。
「我還是從朋友那裡聽說的,」一位被裁的製作人說,「沒有任何告別會,只有一封會議邀請,上面寫著:『最終清場』。」
在會議室內,官方的理由充滿技術性術語:收視數據下降、戰略重複、優先推動數位互動。但在第一線的人眼中,這更像是一場背叛。
對海外華人社群而言,這不只是節目的停播,更是信任的崩解——那種信任是: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民主國家裡,曾有人願意花時間,傾聽他們的聲音。
而在中國境內,反應則迅速而冷峻。官媒以此嘲諷「西方言論自由的雙標」,宣稱這是美國所謂新聞自由本就與國營媒體無異的證據。審查機器歡呼,宣傳部門則筆記在案。
當美國政府選擇讓最堅持真相的人噤聲,它關掉的,不只是幾個網站。
它給了北京一個完美的宣傳話語點。
四、被留下的記者們
新聞編輯室關門時,被帶走的不只是薪水與採訪證,還有人生的意義。
對林梅和她在美國、台灣、歐洲各地的數十位同事而言,這場關停不僅是經濟上的衝擊,更是一場存在層面的崩塌。他們大半生都在流亡中度過,無法返回中國,卻始終緊咬著報導真相的使命。他們懷著一種「離散者的緊迫感」發聲——因為他們知道,距離不會削弱不公,只會讓它變得更難被看見。
有人是天安門世代,1989年的槍聲為他們鑄成信念,也成為數十年抵抗報導的起點;也有人是較年輕的一代,在流亡中出生長大,熟稔VPN、推特與加密通訊,深信中文媒體仍有價值——即使讀者只能在防火牆後悄悄閱讀。
如今,他們成了漂浮無依的靈魂。
「我在北京是黑名單,在華府是失業人口,」一位曾主導香港抗爭報導的RFA前記者這麼說,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回不去了,但現在連往前走的路似乎也被封死了。」
對他們而言,接案工作並不容易。美國的華文媒體整體在萎縮,不是在擴張。有些人嘗試轉向學術或非營利倡議,但很快發現,他們擅長的那些事——採訪異議人士、核查洩密文件、對抗監控系統——在一張履歷上並不好寫。
情緒的重擔同樣沉重。他們這些年所記錄的,往往是別人的創傷:流亡藏人、被秘密關押的吹哨人、尋找失蹤親人的家庭。如今,創傷第一次成為自身的:那些透過短波電台傳播出去、在微信暗網群組中被轉發的聲音,徹底沉寂了。
在這寂靜之中,罪疚悄然發芽。
「我一直想到去年在湖南訪問的那些農民,」一位現在靠送外賣維生的前編輯說。「我答應他們,他們的故事會被聽見。可現在,我連承諾一個能刊登的地方都做不到。」
有人轉向個人博客、Substack電子報,或與國際媒體展開零星合作;也有幾位結成非正式的小型團體,試圖籌措一點點資源,繼續追蹤打工族群、數位審查、勞工議題。但這些努力都極其不穩,也無法真正替代過去的支撐——那套制度、編輯背書,以及那份曾經深信「背後有人撐你」的力量。
在流亡裡,沒有所謂的退休金;對異議者而言,也從來沒有遣散費。
只剩下一個問題,在內心不斷回響:
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五、走出新聞室:這對中國意味著什麼
在一場媒體噤聲後所留下的演算法寂靜中,悄然滋長的,是敘事的壟斷。
隨著自由亞洲電台普通話與粵語部門的關閉,以及美國之音中文部的縮編,本就岌岌可危的資訊生態,如今更加窒息——不僅限於中國防火牆內。
多年來,RFA與VOA一直是中共龐大且精密運作的宣傳機器少數的抗衡者。他們的角色早已超越新聞更新,更深入報導新疆強迫勞動背後的供應鏈、在國際媒體撤離後仍堅持駐守香港街頭、記錄微博在黎明前便刪除的故事。
而如今,隨著這些平台被關停或掏空,一道空缺迅速張開——北京沒有浪費一秒,立刻填補。
僅在關停消息曝光後數日,中共官媒如CGTN與《環球時報》便趁勢發文,嘲諷「美式自由」,聲稱此次關閉證明美國在新聞自由問題上的虛偽。他們的論調粗糙,卻有效:「你看,連美國都封殺記者;我們的,只是穿了制服而已。」
這不只是語言上的攻防,更是地緣政治的槓桿。在東南亞、非洲、東歐等地,中國官媒正快速擴張,往往幾乎無人制衡。當民主國家停止資助獨立中文報導時,北京那套精緻打造的敘事——關於和諧、繁榮與全球崛起的未來——將輕易佔領空白。
而在中國國內,這樣的缺口所帶來的風險更為深遠。對那些出生於1997年之後、從未經歷過「新聞自由」的年輕人而言,流亡媒體曾是極少數能讓他們一窺真相的窗口。如今,那扇窗也暗了。鏡像網站下線,YouTube頻道停更,VPN連上的,是無盡的404錯誤。
而這些後果,並不抽象。
當媒體死亡,記憶就會失焦。
像李翹楚這樣的勞權與女權行動者,因聲援許志永而被長期單獨關押,她的故事可能再無人知曉。像張展這樣曾深入武漢、在疫情初期發聲的公民記者,她的名字也可能漸漸被數位遺忘所吞噬。
當這些聲音沉默,歷史就被改寫。
抗議變成「騷亂」,受害者成了「罪犯」,國家則被描繪成仁慈而公正的守護者。
而世界,滑著手機,一滑而過,幾乎無人察覺。
六、沉默的代價:民主的退卻
民主不是死於驟然的宣告,而是死於一張行政備忘錄、一場預算重分配,和對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真相」的默默撤資。
自由亞洲電台與美國之音中文部門的關閉,不僅僅是一則媒體新聞——它更是一場人權危機。這不只是對新聞自由的撤退,更是對新聞存在價值的背叛:追責、透明、與那句古老卻堅定的信念——每個人,不論國籍,都有權知道真相。
而這場撤退,並非孤例。今天,在全球許多民主國家,公共媒體正遭受壓縮與邊緣化:英國的BBC面臨政治施壓與預算壓縮;澳洲的ABC年年與削減搏鬥;美國則逐步失去對公共利益媒體的文化支持,取而代之的是對「數據指標」與「市場表現」的近乎迷信——「互動率」,似乎成了新的新聞倫理。
然而,當這種侵蝕被輸出到國際上時,其破壞力最為深遠。
曾經以捍衛新聞自由自豪的民主國家,如今轉身向內,任由牆外的盟友與聽眾被遺棄。
中國正精準觀察這場撤退。
北京無需抓走每一個異議者。它只要確保世界不再為他們發聲。
當獨立的中文媒體被迫噤聲,威權政權獲得的,不只是資訊控制的勝利,更是一次對民主敘事主權的奪回。
從這個角度看,RFA與VOA的關停,不是節流,而是一種倦怠的告白。
更嚴重的是,它揭示了民主社會對於「該保護什麼」的想像也在日益收縮。人權,這個曾被視為普世議題的價值,如今越來越多被國家利益與民族主義的鏡頭所取代。美國對中國的政策擺盪於貿易競爭與軍事對抗之間,卻很少納入中國人民自己的聲音——那些組織家庭教會、爭取基本工資、或僅僅只是敢於發聲的人。
當這些人的聲音被迫沉默,民主社會也正在變成它最害怕的樣子:冷漠。
這,就是沉默的真正代價。
不只是對中國,而是對我們自己。
我們失去了傾聽的習慣,
我們忘了,如何去關心。
七、無聲的抵抗:下一步是什麼?
當制度崩塌,人們便開始即興創造。
在這場關停之後,並不是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在台北、紐約、柏林、多倫多等城市,一場無聲的抵抗正在悄悄形成——它不靠宣言,而靠一種倔強的堅持。那些被剝奪經費、失去頭銜的前RFA與VOA記者們,仍然在報導:在廚房的餐桌上,在與孩子共用的房間裡,在圖書館借來的公共Wi-Fi下。
他們的舞台小得多了。這裡是一個Substack電子報,那裡是一個Telegram頻道。有些人用客廳錄Podcast,有些人以Google文件流通像地下刊物般的文章。這些工作報酬微薄,甚至根本無酬。但它們仍然在呼吸。
「我馬上就要沒有記者證了,」一位通訊記者說:「但我還有一支手機,我還記得怎麼傾聽。」
有些人加入了流亡社群中的新興媒體,試圖建立不受國家與資本控制的中文平台。另一些人投入國際調查計劃,翻譯法院文件、驗證來自新疆的洩密圖像。還有少數人,重拾長篇敘事的筆,緩慢書寫那些不會爆紅、但能留存的報導。
這些微小的努力是重要的。它們是支離破碎媒體生態中的連結組織,證明了新聞報導無需官方許可——只需要意志。
科技也提供了新的庇護所。防火牆雖日益強化,繞過它的工具也在演進。VPN升級了,加密RSS、IPFS等去中心化技術使資訊得以流動。行動者開發了鏡像網站、數位檔案庫與暗網社群帳號,維持著一種「幽靈式的資訊循環」。
支持也來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所大學提供主機空間;
一位在加州的阿姨匯來一筆生活費,資助一位流亡記者;
一個歐洲人權基金會給予為期六個月的獎助金。
這一切雖然拼貼零碎,但足以支撐他們繼續前行。
聯繫他們的,不是樂觀,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拒絕。
拒絕相信沉默才是自然狀態;
拒絕相信威權主義是歷史的終點;
拒絕讓真相,在無聲中死去。
因為即使制度消失,記憶仍然存在。
即使預算被削減,勇氣,永遠無法被撤資。
八、尾聲:虛空中的聲音
馬里蘭州的凌晨時分,林梅的公寓靜得只剩雪聲。窗外雪花細細落下,像燒盡的紙灰那般輕柔。書桌燈發出微微的嗡鳴,是房間裡唯一的背景音,除了她指尖在二手鍵盤上的敲擊聲。
她又開始寫了。
不是為了哪個媒體機構,不是為了編輯,也不是為了那曾經橫跨防火牆、收聽她節目的數十萬人。
她是為了那個陝西的母親而寫——那位在兒子因發文批評封控而被捕後打電話給她的女人。
是為了福建那位牧師——在教堂被推倒前,用一次性手機低聲祈禱的人。
是為了廣東那位工人——他曾簡訊說:「如果你能在節目裡讀出來,我就知道,我不是瘋了。」
她的新部落格沒有廣告,沒有技術支援。每個月,她自己掏錢支付網域費,就像繳房租一樣。流量不多,但穩定——是一些流亡的學生、翻牆的聽眾,以及那些還在用手電筒尋找真相的少數人。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她說,「但我也不知道,怎麼停下來。」
她最近發布的那篇報導,是一封被拘留詩人寫給女兒的信的譯文,被主機提供商標記為敏感內容。她仍然把它存檔、加密、並製作了鏡像。一位馬來西亞的讀者來信說:謝謝你。我把它印出來給父母看。他們總覺得媒體都在說謊,但這封信……是真實的。
窗外,雪還在落下。她打開一個新的文件。
「也許,我們不再被千萬人聽見,」她寫道,
「但沉默,從來就不屬於我們。」
然後,她再次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