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药诗人」到烟花承包商
视频在凌晨消失。
9月19日深夜,始祖鸟(Arc’teryx)在微博上传了《升龙》表演的片段。火焰沿着江孜县的山脊奔跑,彩色烟雾翻滚成龙。标题是:「在喜马拉雅点燃升龙,致敬大地生机。」
数小时后,一切被删。微博空白,官网无迹,国际平台也一并清理。留下的只是转发的截图和怒气。
因为舆论炸裂。环境破坏。文化冒犯。商业炒作。
删除不是偶然,而是自我暴露。这一幕像极了蔡国强三十年的创作轨迹:烟雾升起,观众赞叹,然后撤回,然后什么也没留下。从「火药诗人」到「烟火承包商」,从边缘的反叛者到品牌的代言人。
问题被推到眼前:为什么要给一个烟火项目供应商如此多的艺术外衣?
答案很现实:因为市场需要奇观,机构需要明星,国家需要符号。
但今天,这个故事值得再看。
蔡国强的光环,始于1990年代的「叛逆」。
1992年的《沉默的火山》,是他真正生猛的开始。他在画布上铺满火药,引燃,留下爆炸的焦痕和烟雾沉积的纹理,画面既像抽象画,又是能量现场的痕迹。那是一种直接的冲击,无需修辞,就能把「压抑与爆发」的语境摊在眼前。很多评论者将它视为1989年后沉默社会的隐喻:表面平静,但內里随时可能涌动。也有人提醒,这样的解读或许过度政治化,毕竟蔡本人并未公开做过如此指认。但无论如何,《沉默的火山》的野性是真诚的,火药在此是语言的突破,而不是舞台的烟幕。
三年后,1995年,他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出《借天之眼》,用火药爆破出天眼图案,被视为对宇宙与命运的探问。那一刻,他从边缘的火药实验者,成了「东方的爆炸诗人」。
那是中国当代艺术初次大规模进入西方语境的时刻。西方媒体习惯性地将它浪漫化为「东方的神秘爆炸」,爱德华·萨伊德(Edward Said)在《东方学》里早就说过:西方需要这样的「异域符号」来满足想像。蔡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白,也被这个空白所塑形。
他的语言公式从那时就确立:火药爆破 + 象征图案 + 哲学解释。无论是「宇宙天眼」、还是「民族复兴」,都能被塞进这个框架。视觉冲击有了,生成力却在走低。
本·戴维斯(Ben Davis)说过: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可塑性」。换句话说,符号是空的——谁委托,就给谁填充。当年或许还有新鲜感,二十年后,剩下的是翻版。这正是他在《9.5 Theses on Art and Class》所说的「壮观资本主义」:艺术的批判功能彻底让渡给资本的奇观需求。
《天梯》(2015)是这种公式的典型。蔡在泉州家乡,用火药火箭点燃一条长达五百米的梯子,通向天空。他说这是「人类与宇宙的连结」,是一种「返乡的梦想」。
壮观是真的。洞见却没有。
乔纳森·基茨(Jonathan Keats)看了只留下冷冷一句:「自恋的烟火秀。」在别处他更直白——蔡「为世界提供空洞的奇观,却假装提供普世的启示」。
因为除了「壮观场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对科技的反思。没有对环境的考量。只是火药升空,再配一个宏大的词。烟火成了彻底表演性的景观。偶尔,他的作品似乎短暂跨越了符号的空洞,例如《Heritage》(2013)的寓言场景曾打动观众。但这些例外没有生成新的语法,很快又被奇观公式收编。
蔡国强最爱的叙事,是把火药当作「中国智慧」的象征。他说火药不是杀伐之物,而是「和谐爆发」,是东方的哲学。这正好对上了「四大发明」的国族话语。
2008年北京奥运会,他设计了「足印烟火」:二十九个烟火脚印走过长安街,象征「中华的步伐」。这是民族主义的视觉化。但问题在于:那场表演其实有一半是电脑动画,电视观众看到的「足印烟火」是 CGI 叠加。壮观背后,是欺骗。
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中国科技史》里早就说过,火药起源于道士炼丹的偶然,然后很快变成军事武器。它推动蒙古铁骑,也推动了欧洲的殖民。火药不是单纯「和谐的爆发」,而是现实的暴力。在中国内部,火药更多时候像「玩具」:节庆的爆竹、婚丧喜庆的鞭炮。娱乐,而非启蒙。蔡却偏要把它包装成「文明贡献」。于是火药变成民族荣耀的证据,变成「中国文化的符号」。
奥运会,它是「民族步伐」;西藏,它变成「龙脉祈福」。藏人看到的却是另一层:一座有藏语名字的山,被改成「热龙」。汉式龙的符号压在佛教圣山之上。这不是文明对话,而是文化殖民。
艺术可以空洞。但不能无视现实后果。
2024年洛杉矶《We Are》事件,就是分水岭。那场表演动用了五万个烟火装置,还配合无人机,说是要呈现 AI 词汇和十二生肖。这被宣称为美国历史上第一场日间大型无人机烟火表演。
结果呢?碎片坠落,观众受伤,社区恐慌,有人以为恐袭,有人关窗避烟——这不是隐喻,而是赤裸的危险。蔡事后的说法——「风向」「体育场结构」——不过是推责。当一个艺术家把五千名观众暴露在残片之下,他不能再躲在「意外」背后。
西藏的「升龙」则揭露了另一层:环境问题。高原生态极脆弱。火药残渣、重金属颗粒、噪音,都可能破坏鼠兔、雪豹的栖地。工作室的说法是「使用盐砖引导动物离开,表演后翻土复植」。荒谬。生态破坏不是翻土能解决的。风大,残渣早就飘散。更讽刺的是,始祖鸟自称「零碳品牌」,却在喜马拉雅资助高碳排放的烟火秀。那不是「升龙」,而是坠落。
讽刺的是,他还曾制作《九重浪》(2014),把漂浮的动物雕塑拖到黄浦江,象征污染危机。他能用艺术批判污染,却又用污染材料制造奇观。这是自我矛盾。有评论认为,他至少在《Saraab》(2011-2012)中尝试过把东西方交流的历史放进火药语境,呈现某种文化缝隙。但这些尝试最终依然难逃被收编进「壮观资本主义」的命运。
蔡国强曾经与体制保持距离。1989年之后,他选择离开中国。作品里也曾有对权力的隐喻。可今天,他成了体制与市场的双重工具。
2001年,他为柏林举办的「柏林千年纪念」制作了《Project for Extraterrestrials No.10》;
2008年,他为北京奥运会设计烟火;
2010年,他在 MIT 的「百分之一艺术计划」下完成了《Ring Stone》;
2011 - 2012 年,他为卡塔尔 Mathaf 阿拉伯现代艺术博物馆展览《Saraab》制作了一系列新作;
2013年,他在澳大利亚昆士兰美术馆的委托下完成了《Heritage》;
2016 -2018 年,他为佛罗伦斯乌菲兹美术馆制作了《City of Flowers in the Sky》烟火秀;
2020年,他为法国轩尼诗(Hennessy X.O)150 周年在科涅克设计了《悲剧的诞生》;
2024年,他为 Getty Foundation 和南加州大学制作了《We Are》烟火;
2025年,他在西藏与始祖鸟合作制作了《升龙》。
这条线索清晰:爆炸不再是抗议,而是委托。
或许还需要承认另一个面向:蔡国强之所以能持续占据艺术史的位置,不只是因为体制与市场的需要,也因为奇观本身就是当代艺术的一种货币。
在短视频算法主导的时代,烟火天然适合成为「可转发的影像」,这种即时的感官冲击就是它的价值所在。
对部分观众而言,《天梯》的燃点,或《Heritage》里群兽共饮的景象,确实带来过感动;对一些城市和机构来说,他的爆炸能立刻生成一个国际新闻的画面,这种效率是别的艺术家难以提供的。
换言之,他的「空洞」并非全然失败,而是与媒体环境和市场结构完美适配,成了一种新的现实货币。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始终占据中心:不是因为深刻,而是因为适合被转发、被拍卖、被消费。矛盾就在这里——批判它的空洞,同时也承认它的效率。
乔纳森·基茨的评语更直接:「蔡对中国有利,因为他能输出文化自信;对世界艺术却无益,因为他提供的只有空洞的表演性。」艾未未也说,他的烟火是「为体制服务的烟火」。
火药画在佳士得拍出两百五十万美元。爆炸秀成了艺术节的宣传工具。蔡的工作室有五十人团队,可以随时为品牌打造「烟火定制版」。这不是艺术,而是流水线。
对西方艺术界,他是「异域供应商」:火药等于中国神秘,爆炸等于东方哲学——正是 Said 在《东方学》里提醒过的那种想像性滤镜。
对中国官方,他是「文化软实力」的出口:奥运会、国家博物馆,都需要这样的符号来对外展示。
对品牌,他是「算法友好」的奇观供应者:烟火天然适合短视频时代,能在几秒钟内制造一个可被无限转发的视觉高点。
于是,蔡国强就在这三重需求的缝隙里,被推举为明星。不是因为作品生成了新的语法,而是因为系统需要他。
洛杉矶的《We Are》事故揭露了危险与推责;西藏的《升龙》则把矛盾推到极致。从流程合规到删帖止血,这条责任链条本身就是一场烟雾战术。
9月19日的视频,标题是「在喜马拉雅点燃升龙,致敬大地生机」。短短数小时后,热搜破亿,随即清空。
留下的不是「致敬」,而是被灼烧的高原草甸、被汉化的地名、被消费的信仰。工作室强调「可降解」「翻土复植」,但风会带走残渣,烟雾早已散入空气。
更深的悖论在于:他强调烟火是瞬间的艺术,而这些瞬间却要靠照片与视频才能进入美术馆与市场,靠档案才能长久存活。瞬间的诗意,最后仍然要靠文件续命。
这些事件叠加起来,构成了蔡国强近年的肖像:一个被机构、品牌、媒体共同维护的「火药大师」。把人群与环境当作试验场,把文化当作符号库,让烟雾残渣化为自我庇护的遮羞布。
每一次爆炸都带来事故。每一次回应都是推责。视频删除,新闻淡化,档案依然流通。真正留下的,只是焦痕。
烟火本来就是幻象。蔡国强的作品,从叛逆到盛典,从诗意到承包,最终也不过是幻象。留下的,是受伤的皮肤,被污染的山川,被改名的土地,被空符号占据的语言。
问题并不仅仅是他。当奇观成了当代艺术的货币,当转发与拍卖比语法与洞见更具效率,蔡只是最显眼的一个标本。
烟火散去,现实仍在。
问题却没有散去——
下一场奇观,谁点燃?谁买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