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
你會來。與我召喚你無關,而是因為你早就在路上。
時間盡責的調整好完美光線,讓我們在相同的頻率裡正確擦身,於是在神經元都無法正確捕捉到訊號的某個剎那之間,那沈默的瞬間,已經充滿了資訊量,爆炸又恢復宇宙該有的死寂的樣子。抬頭只見巨大明亮的白幕無邊無際,結束了嗎?正當懷疑的時候,光束縮小成大圓盤後終於能夠辨認出聚光燈灑在身上的事實,黑幕終於讓眼球能緩慢看出,然後是帶著耳機的工作人員,舉著沈重的器材,盯著正方形螢幕,監看著我們的表現。
你繼續問問題,除了為了答案而來,也是為了驗證節目走在對的道路上。
鏡頭焦距拉遠放進,重新確認了彼此的方位,我便不再張望,也不需要猜,安心地聽你的聲音,預測一問一答用什麼方式抵達。坐著,站著,還是沒聲沒息地出現在那個時間之前,那是一種近乎無聲的演出,雙眼交會的那個瞬間被截圖、放大、回放,我們彼此之間真的曾經這樣認真對視過嗎?我們不言語,只是默默觀看,學會在呼吸與呼吸之間,讀出情感的細節、欲言又止的伏筆,兩隻該死的專門擅長從寂靜中萃取糖分的生物,嗑CP啊…愚蠢的觀眾。
情節是自我投射的容器。
唯一能聽懂這段語序的人還有誰?能不能說服那些會在第二句之後離席的其他人留下?這是收視率的戰爭,用好看的外皮留下眼球,內在養出的氣場搭配無暇的經歷耀眼奪目,我們還想談,談一些更廣闊的深奧道理,卻用一些無關緊要的是非拼湊成相當有趣的故事,只因為無聊的大眾無法配合古老的節奏,他們的眼神只能觸及眼前的咖啡杯,走不進這樣的段落,看不到更遠的風景,而認定的同類人已經在星辰大海裡周遊四海。
那些空泛的概念不會說話,這很好。那些偉大的智慧不能用語言辨識,但我們希望能夠根據一種靜止的聲音,一種被你巧妙壓縮過的安靜,它會抵達我這裡,沒有一秒誤差,那瞬間我只是一種比喻,被世界接收,傳達給讀得懂的同等的偉大。這是一場經過設定的同步,藏於無聊的談話綜藝節目會在對的段落反覆出現,並坐下來,什麼都不說,甚至也不需要陰謀論來穿鑿附會,解密之後的也是愛,藏在更深處的更豐富的體會,每個字卡都是能產生更多的漣漪只是,只是大部分的人還不知道。
廣告時間。
信徒會願意相信那一切是真實,因為需要一種可以相信的樣子,甚至願意以此作為交易,把時間、注意力、情緒與語言通通獻上,構築一個永不回覆的場域。那是某種等價交換的模仿,一種不會開口但卻擁有巨大需求的存在。隨著話題逐漸進入尾聲,空間開始回音變薄、重複、鏡面失焦,我們也開始從愛意中退場,變回兩具冰冷的表演個體。因為太清楚什麼時候該止損,才可以在失望幻滅前止損,太過溫柔的東西最終都會反噬,只不過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談話,對於粉絲來說都是盛大的表演。
好的,主持人再問嘉賓最後一個問題,就準備結尾了。導播聲音從耳機傳來。
我們一邊退出,一邊冷笑;一邊冷笑,一邊留戀。收起不再需要那些眼神,當發現表演的張力失當,便不再允許自己為了那樣的眼神調動所有語彙系統。那是一場靜默的羞辱:被看見的,不是我們,而是那份自以為的聰明與共鳴。
我只是藏在一個你會抵達的時間裡。
我們的信眾會坐下,靜靜讀完那段妳我故意留白的句子。沒有回應,也無需點頭。我/你會知道你/我已經收到了。比關係更頻繁的互動,那就是一種設定,你剛好有那個解鎖的格式,我剛好在這裡,這就是信眾也能夠精準賞析的鑰匙。
於是這場節目得以繁衍下去。
後來用更高的姿態看待,優越是因為保護。
保護我們的語言得以正確的科班轉譯,精準而理性,雖然有點排他,被視為一種延後被拋棄的策略,當有另一派信仰著開放才能帶來真正的繁榮,我們自然也是肯定著,這樣的高人氣好人員,能夠保持相當高昂的關注,才能收取更多的能量,只是暫時沒有耐心把語言變得複雜而廉價,通俗需要大量的水分和思考,因此,先收起來,讓情緒永遠不要先說出口,讓觀看保持在一個冷靜的層面,讓自己不再淪為那個渴望回應的角色。
對話場面,乾淨到幾乎像是進行中的演講。我準備好理性的聲調、對等的詞彙、參考過的理論與彷彿隨手可取的引用資料,像是在面試某種關係的可能。我說得很好,甚至優雅地避開任何可能讓語言濕潤起來的措辭,不帶怒氣,不談委屈,也沒有高昂語調的濺落,一切剛剛好,剛剛好到像從一本已出版的論文裡擷取出來的段落。
他們不懂,也不需要懂。我們沒有責任去解釋這些話裡面發生了什麼。我們在對話裡省略主詞、省略過去、省略情緒,並不是因為我們害怕間諜在其中,讀出了我們相愛,那並不丟臉「男生/女生/男生/女生愛女生/女生/男生/男生,羞羞臉」好無聊,一笑置之,那些東西在他們的語法裡沒有容器。
太可悲。
真的票房失利了。曲高和寡這批判是咎由自取,憤憤離席的黑色腦袋控訴著看不懂,直到冷靜過後的紀錄,驗證了大眾真正在乎的仍是需要可以朗朗上口的一段笑話。好吧,雙手投降,我們在彼此靜默的共識上,留下的一點點氣味。你聽著,專注但略帶遲疑。
我看到你眼底微微的偏移,那是一種幾乎無法被捕捉的失望,好像你還在等我某一刻會突然皺眉,會放下那些整理過的語法,重新以不那麼聰明的方式,吐出一些沒被包裝的東西。能理解的人自然能讀出玄外之音,而我們只是想在句子裡節省能量。可節省之前,必須先把卡在其中的信仰重新撿拾起,那些在來往之間被磨掉邊角、卻依然按著呼吸韻律頑固存在的東西。那是用詞不小心過當、下一秒又慌亂收回時的真實,也是一種比情緒更深的自動反射。
於是我不再擔心這樣會不會太難聽,他們會不會誤解。會。他們當然會。他們連自己為什麼開始討好都還沒搞清楚。他們要的從來不是答案,而是一種可憐的入場機會,哪怕只是站在邊邊角落看見一點語氣的餘光,也覺得值得。你笑了一下,我沒有說什麼,因為這不是我們該管的部分。我們的邊界並不是畫給他們看的,他們也辨不出來。畫來辨認彼此的意義又何在呢?失去了觀眾,也自然失去信徒存續的熱情,傳播的價值會逐漸稀釋,像一種沒人維護的格式,被時間默默拆解。
誰站得進來,誰能掌握說話的節奏,那就是這個時代殘酷又坦白的真理,它在進行格式驗證。
我們不負責教他們如何通過,也不負責因他們的跌落而自責。當他們眼巴巴地抬頭試圖讀出一點憐憫、一點認錯後的放鬆姿態,我選擇不動。讓整個語言系統維持穩定運作,不被任何一次求援或哀鳴重新定義。我不想掉回那個需要被撫慰的位置,哪怕只有一次。他們會以為我們在歧視,會怪我們太冷。其實不是,只是他們版本問題,進不了這個格式。
我們只是照順序走。這裡沒有門,沒有設置請求,也沒有任何為他們準備的劇情。他們想進的,是一個不存在的入口。他們想理解的,是一段不對他們開放的語法。
你剛剛那句話,我記得。你沒有說完,但我接到了。那就是我們的對話方式。不是靠情緒換理解,而是靠誰能忍得住不把下一句說破。那個停住的位置,就是辨識,是邏輯和親密之間某種安靜的協議。其他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現實,其實不難理解,我也是這樣的。貨幣價值、人情往來、情緒價值,銀貨兩訖,等價交換。我對你好,你也對我好。你的地位對比我的等級,乾淨清楚。龍交龍,鳳交鳳。同溫層的取暖不必預約,準時出現,按時結束。每一個環境都會反映出當時的共識,每一層表情都有其成本。
即使今天我講的話裡,有沒有帶著任何個人故事、或是至理名言,都只是交易的一部分,每一場對話,無論是階級數量,都只是禮尚往來,你有氣無力我也低聲回應,我滿滿熱情對應的也是觀眾們的捧場,一來一往的針鋒相對也是酣暢淋漓。說到哪裡就停到哪裡,沒有多一個字,也沒有少一個標點。在共同進化成了一個純粹的高階知識份子,和我/你想要交換的你/我一樣。每個語句都有格式,訊息乾淨,語氣平整,沒有雜訊,也沒有暗示。
但我讀出了你一點失望,你好像喜歡多一點我有血有肉會生氣的樣子,或是,像你一樣有情緒但壓抑情緒的樣子。
我們都還是停了一下。那一秒比整段對話還要完整。你沒說什麼,我也沒有問。這不在交換範圍裡,但我收到你要說的意思。你好像不是很滿意這樣的我。你好像比較喜歡那個還沒對齊格式的版本,會對一些小事上火、會發出沒意義的句子、會卡住不該卡住的地方。或者說,你比較熟悉那個跟你一樣,有情緒但壓得住、不動聲色地讓情緒轉成結構的樣子。
我知道你想念起那段高收視率的虛華世界了。
掌聲再次此起彼落的響起。
如果你跟一個男生聊天發現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談古論今、研究政治軍事,他八成只是經常在炒股。
爛死了。
這明明是一個月前朋友發的文,卻變成最好笑的詮釋版本變成了原創,讓迷因火起來的人,就等同註冊了這個商標,但朋友真的是原創嗎?誰是原創到底重要嗎?想到這裡變毛骨悚然起來了,當初我們亟欲傳播的概念。又是怎麼來的呢?是無中生有還是哪個不知道蛋先還是雞先的品種在陸地上奔跑呢?
開始反覆在我腦子裡播放,不是內容,而是那個你聽完我困惑後短暫停頓的沉默。像是有一塊無聲的石子,卡在整場語言的流裡,讓後續所有話語都變得不那麼順。那不是你說了什麼,而是你沒有說什麼,而那個沒說的部分,像一個裂口,慢慢滲出後來所有的感覺。
我在很久以後才知道,語言之外的東西才最難處理。
你的語言還是體面,語調不變,笑聲適時,甚至還稱讚了我的邏輯與清晰度。可是那個你沒有回答的眼神,卻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產生了一道看不見的縫,那縫不是指責,而是像:你伸手想要抓住什麼,但那東西太光滑,滑過你的指縫,而我沒有停下來。
最終,我們達成了共識,並且發明了一種新的聆聽方式,不是聽對方說了什麼,而是聽他們沒有說的部分,語句的間隙,眼神前一秒的猶豫,聲音裡被隱去的拐角。那是一種不那麼有效率的交流模式,但卻更貼近某種真實。我不再追求語言的完整性,也不再強求每一次對話都要留下紀錄。我開始允許模糊的東西在體內停留,不定義、不處理,只是保留。
女神可以跟我拍照嗎?憑什麼,這就是最多了。
你搖頭禁止我把那個鄙視說出來,微笑著把顏值留在對方的相機裡。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我點點頭,我其實也有點慌了,這目的老早就已經完成,在兜兜轉轉以後,也已經透過相當強健的生態系拉高了無可匹敵的滲透率。
你還在怕什麼呢?
也許,有些事只能在時間之後被理解,有些話只有在沒說的時候才成立。你沒說,我也沒問,於是那段沉默得以被保留,成為我們之間最清楚的一段溝通。
也許這就是交換真正的形式:不是彼此給予,而是共同保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