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1968:「第十二章:武器」
那张小小的、写着求救信息的纸条,在顾惟言的脑海中,燃烧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它像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沉重的锚,将他那艘在纯粹理性的海洋里航行甚远的思想之舟,狠狠地拽了回来,拽向了布满礁石与漩涡的、危险的海岸。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情,而是恐惧。
他,一个被与世隔绝的囚徒,怎么会收到这样一张求救信?那个递纸条的看守,是谁的人?是真心求助,还是李建国派来试探他忠诚度的“鱼饵”?如果他做出任何反应,会不会立刻被解读为“与外界串联”、“妄图干预现实”的铁证?
他清楚地知道,最安全的选择,就是将这张纸条付之一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可以继续扮演那个顺从的、只负责解读理论的“工具”。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他就能活下去。
但是,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正在解读的、那份光芒万丈的文本?
他该如何面对“个体即目的”这句庄严的论断?他将成为一个最可耻的懦夫——一个手握着最锋利的思想武器,却对一个具体的、正在走向毁灭的“第一性物理实在”(那个无辜的学生),见死不救的冷漠旁观者。
那将不仅仅是求生,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精神上的自我阉割。
他被困在了一个逻辑的死局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用《安康》本身的逻辑,去为李建国,构建一个“不得不”救那个学生的、全新的“决策模型”。
他不能当“请求者”。他必须继续扮演“教师”的角色,并且,要上他迄今为止,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一堂课。
第二天的“研讨会”,依然在那个熟悉的、压抑的地下室里召开。
李建国显得兴致很高。他显然已经消化了顾惟言上一份报告的内容,并且渴望学习更多。
“顾教授,”他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们来谈谈第三章。那个‘自愿联合体’的社会,到底是如何运作的。特别是那个‘全民基本保障’,听起来,倒有点我们‘共产主义’的意思。”
顾惟言没有立刻打断他,而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主任说得对,第三章描绘的,是一个理想的、最终形态的社会模型。”他沉默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用一种极为平稳的、学者式的口吻,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自己预设好的轨道。
“但是,在探讨那个理想社会之前,《安康》的文本,其实隐含了一个更重要的方法论问题,那就是——我们如何检验一个理论的‘鲁棒性’(Robustness)。”
这个陌生的词,成功地勾起了李建国的好奇心。“‘鲁棒性’?什么意思?”
“就是指一个理论体系的‘强韧’和‘适用性’。”顾惟言解释道,“一个理论,不仅要能解释普遍情况,更要能解决那些最棘手的、最模糊的、处于边界地带的‘悖论案例’。只有通过了这种压力测试,我们才能判断,这个理论,究竟是空中楼阁,还是能真正指导我们解决现实问题的、坚实的大厦。”
“有意思。”李建国点了点头,“那你举个例子。”
顾惟言等待的,就是这句话。
“好的。”他看了一眼低头做笔记的卫东,然后转向李建国,“那我们就来设想一个纯粹的、假设性的案例,一个关于‘理论与现实’冲突的案例。”
李建国的内心,微微一动。作为革委会主任,整个学校的动态,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当然知道,最近学生中,正在为一个“出身不好的学生救火”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他正为此事感到头疼,不知该如何定性,才能既不打击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又不显得自己“立场动摇”。
他不动声色地,想听听这个老狐狸,能说出什么花样。
“假设,”顾惟言的语速不疾不徐,像一个真正的老师,在引导学生进行思想实验,“在一个强调‘集体概念’高于一切的社会里,存在一个个体,我们称他为X。根据这个社会的主流分类法,X被贴上了一个‘负面’的集体标签,比如,‘出身不好’。”
卫东的笔,猛地停住了。他的后背,瞬间绷紧。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兄弟向他求助时,那张焦虑的脸。他没想到,自己内心最深的困惑,竟然在此刻,被顾惟言用一种如此冷静的方式,摆上了这张秘密的解剖台。
“然而,有一天,”顾惟言继续说道,“这个带有‘负面标签’的个体X,独立地、自主地,完成了一项对集体有着巨大贡献的、无可争议的‘正面’行为。比如,他奋不顾身地扑灭了一场大火,拯救了公共财产,还救下了一个具体的、属于‘正面标签’集体的个体Y的生命。”
李建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百分之百确定,顾惟言说的,就是“刘建生事件”。
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怎么知道的?!是谁在向他传递消息?!
但顾惟言接下来的话,却将他的猜忌,引向了一个更深邃的、关于“权力运作”的思考。
“现在,悖论出现了。”顾惟言说,“这个社会的裁决体系,面临一个两难选择。如果它要坚持‘集体标签’的纯洁性和权威性,它就必须对个体X的行为,进行负面解读——比如,斥之为‘动机不纯’、‘伪善’,并最终对他进行惩罚。但如果它选择惩罚,它就等于在事实上,惩罚了一个‘拯救生命和公共财产’的、对集体有益的客观行为。”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李建国:“李主任,作为一个体系的掌控者,请问,这个裁决,应该如何做出?依据什么原则?”
李建国冷哼一声,给出了那个他早已准备好的、标准的政治答案:“这很简单。当然是看动机。在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我们首先要站稳立场。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他的阶级烙印。我们不能被他一时的、虚假的善行所蒙蔽。”
“一个非常标准的答案。”顾惟言点了点头,“但是,李主任,让我们回到《安康》的逻辑框架下,对这个答案,进行一次‘压力测试’。”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第一,证据与事实。请问,‘动机’,存在于他人大脑内部,我们用什么‘物理手段’来客观地证实?是不是只能靠推测和逼供?而‘救火’和‘救人’,却是一个已经发生的、无可辩驳的‘物理事实’。一个理性的裁决体系,其判决依据,应该是建立在‘无法证实’的动机上,还是建立在‘可以证实’的事实上?”
李建国的脸色,微微一变。
顾惟言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概念的层级。我们已经讨论过,‘个体’是第一性的物理实在,‘阶级’是第二性的派生概念。现在,一个‘第一性实在’(个体X),拯救了另一个‘第一性实在’(个体Y)。您的判决,却是要用一个‘第二性概念’(出身标签),去惩罚那个拯救了‘第一性实在’的‘第一性实在’。这在逻辑上,是不是本末倒置?是不是为了维护‘地图’的权威,而去摧毁了‘领土’本身?”
卫东坐在那里,感觉天旋地转。他终于反应过来了。顾惟言,并不是在“凭空”设想。他是在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抽象的、却又无比精准的方式,在为他,为张强,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刘建生……辩护!
李建国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自己设下的陷阱。他渴望学习这套逻辑,但当这套逻辑被真正应用起来时,他才发现,它与自己的权力基础,完全不兼容。
“说得很好。”李建国强作镇定,“但你这套,终究是纸上谈兵。它忽略了最重要的社会导向。”
“不,恰恰相反。”顾惟言立刻接过了话头,竖起了第三根手指,“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系统的效率与激励。”
“李主任,让我们完全抛开哲学,只谈最功利的‘社会管理学’。一个系统,通过它的奖惩机制,来向所有成员发送行为信号。如果我们的系统,最终的裁决是‘惩罚’了救火者X,那么,它在向社会上所有与X拥有相同‘负面标签’的个体,发送一个什么样的信号?”
他自问自答。
“这个信号就是:‘你们的好坏,与你们的行为无关,只与你们的标签有关。你们最好的生存策略,就是什么都不要做,做一个对社会无用的废物。’……李主任,请问,一个鼓励社会上一大部分成员,都去选择当‘废物’的系统,从长远来看,它的统治成本,是不是会无限增高?它的社会总产出,是不是会大幅降低?这,是不是一种最高级别的、管理上的‘愚蠢’?”
“愚蠢”!
当这个词,从顾惟言这个“阶下囚”的嘴里,如此平静地说出来时,它所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谩骂,都要强大一万倍。它像一枚精准的巡航导弹,直接击中了他作为“统治者”的、最核心的利益诉求——稳定、效率、低成本的社会管控。
李建国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被彻底将军的、混杂着惊愕、愤怒和……一丝无法掩饰的“被说服”的复杂表情。
地下室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李建国才缓缓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今天的‘研-讨-会’,”他一字一顿地说,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到此结束。”
他没有说顾惟言的分析是对是错。他只是站起身,对门口的看守说:“把顾教授,送回去休息。”
然后,他看也没看已经呆若木鸡的卫东,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地下室。
当天下午,一份由革委会发出的、措辞极为审慎的“情况通报”,悄无声息地,下发到了各个院系的战斗队。
通报里,没有提及任何“反革命”的定性,只是说,关于刘建生同学的“救火事件”,其性质“比较复杂”,体现了“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求各单位“暂停讨论”,“等待上级进一步的调查和指示”。
一张无形的、即将把那个年轻学生拖入深渊的大网,就这样,被一个身在囚笼中的老人,用几句看似“与己无关”的逻辑推演,悄然地、暂时地,割开了一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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