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從不應是教育的終點
一、沉默的孩子
那是一堂再普通不過的語文課。
教室裡陽光透過百葉窗打在黑板左下角,窗邊的幾盆植物因為忘記澆水,葉子一半枯黃一半捲曲。老師站在講台上講解《岳陽樓記》,聲音中規中矩,帶著一種久經訓練的平淡語調,彷彿早已預設了整個課堂的節奏與終點。在靠近最後一排的位置,有個男孩被點名起立。他低著頭,手還放在桌上,一動不動。老師重複了一次他的名字,他才緩緩站起來。那不是一種自然的反應,而像是一種經過多次演練的「啟動程序」——先讓目光從筆記本移開,再把椅子推後一些,然後再緩慢地站起來,眼神始終沒有與任何人接觸。
老師問他問題:「你覺得這段文字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說的是一種怎樣的心境?」
他沉默了三秒鐘。然後說:「不知道。」
他當然知道。他在模擬考裡寫過一整段關於范仲淹的「憂樂觀」的解釋,也在家長會上因語文成績被當作「優等生代表」點名表揚過。但那一刻,他只是說:「不知道。」
課堂很快略過他的回答,老師轉而問了下一位學生,空氣重新恢復成一種死水般的安靜。
如果你曾在中國的教室裡坐過十年,你會知道那不是一個小插曲,而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教育表演:孩子們知道答案,但不知道該不該說;他們學會了沉默,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恐懼。
課下我問那個男孩為什麼不回答。他笑了一下說:「怕說錯,被老師說太主觀。」又補了一句:「有時候答得太好,也會被說太『花哨』了。」
在這個系統裡,學生的任務不是思考,而是模仿;不是誠實地表達,而是精準地猜測出老師希望聽到什麼。答錯不是學習的開始,而是一次被否定的風險;答對則是一次服從的展示。於是孩子們學會了一種新的技能:說得夠安全,答得夠無害。
這一切的終點,就是那一聲「不知道」。那是一個孩子對自我的抽離,是他在無數次訓練中學會的自我封口。
這就是教育給他的第一課:即使你知道,也不要亂說。
二、教育不是中立的:它是控制的開始
我是陪朋友去的那家重點高中。那天是周三,天氣灰蒙,空氣裡混著霧和剛剪過草坪的味道。她說她媽媽在市裡一所重點高中教書,要送點東西過去。她媽媽教數學,是學校的資深老師,朋友也在這裡讀完高中,剛大一。
我們在校門口停下的時候,剛好遇上下午第二節課的下課鈴。幾百個學生魚貫而出,走廊裡一片壓抑的嘈雜,但沒人真正說話。所有人都穿一模一樣的藍白校服——男生的袖口已經泛黃,女生的褲腿被統一要求扎進襪子裡。最顯眼的是頭髮:所有女生幾乎都是齊耳短髮,像用模具壓出來的剪影。
我問朋友:「這是規定的?」
她點頭:「不能留長髮,不能燙不能染,頭髮長過耳朵要剪。手機全校禁用,被抓到第一次記過,第二次通知家長,第三次直接停課反省。」
「他們幾點上課?」
「早上五點半起床,六點十分早讀,晚上十一點半晚自習結束,有時會拖到十二點。週末有時放半天,有時不放,看學校心情。」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操場上那塊紅色LED屏幕看——那上面輪播著「高考倒計時174天」,旁邊是一列學生學號和各科成績排名。那種排序冷冰冰地閃爍着數字,像監控室裡的績效儀表板。
我們在她媽媽的辦公室等了十幾分鐘。屋裡的牆上貼著「十項學生紀律條款」:“頭髮不超標”、“語言規範”、“嚴禁談戀愛”、“不私藏電子設備”、“不得在課堂上提出個人情緒性觀點”。她媽媽看起來很疲憊,正在批改數學作業,紅筆飛快地掃過一頁頁習題紙。她跟我點頭示意,然後繼續低頭工作。
朋友坐下來,開始翻手機。我問她:「你高中時也是這樣?」
她笑了一下:「我啊?天天四點五十鬧鐘響,晚上十一點還得寫‘當日學習總結’。有段時間我睡眠不到五小時,一整個月眼皮都是跳的。班主任說:‘真正厲害的人是能把自己榨乾還能笑的人。’」
我說:「你有沒有哪一次真的崩潰了?」
她沉默了一下,說:「沒有崩潰過,我只是……麻木了。你不會去想是不是合理,你只想活下來,撐過這一年。」
這種「撐下來」的教育邏輯,不是一時的意外設計,而是制度長期有意為之的結果。
Paulo Freire 在《受壓迫者的教育學》中指出,權力機器最深層的控制,不是讓你害怕,而是讓你內化它的邏輯,並在內心與語言中不斷複誦:這一切是為你好。
在那所學校,學生的一切——髮型、服裝、作息、用語、走路速度、情緒波動——都被系統地規訓。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價值,每一個選擇都被預設。學生並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完成;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從;不需要說出真實的自己,只需要說出老師喜歡的那一種答案。
學校不再是學習的地方,而是一座壓縮靈魂的加工廠。
教育,在這樣的語境下,不再是啟蒙或成長的過程,而是一場精密、溫吞卻強硬的服從訓練。從剪頭髮到控制手機,從封閉感官到封閉思想,每一道規則都在提醒孩子:你不屬於你自己。
我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但那天我第一次意識到,它不只是讓人疲倦——它讓人失語。
三、我們如何學會服從:從孩子到體制人
那個女孩一開始是班裡最愛發言的人。
語文課上,她總是能從課文中讀出一些不一樣的角度,說出讓人驚訝的觀察。她曾經在寫〈阿Q正傳〉的讀後感時提到:「阿Q不是笑柄,而是被徹底摧毀後還要靠自我催眠活下去的人。他很悲傷。」那是初一的下學期,她剛剛十三歲。
老師當時臉色很難看,沒說話,過了一會才說:「這樣的理解太極端,文章的中心思想不該是這樣的。請同學們以課本為準。」
之後幾次課堂討論,她舉手的頻率明顯變少。有男生在她發言後低聲說:「又是她,每次都講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人在她作文上畫圈,在黑板擦完後的空隙裡用粉筆寫「左青龍,右白虎,中間一個話癆女主」。老師看到了沒擦,也沒說什麼。她沒有申訴,也沒有哭,只是在幾天後,換了筆跡,把字寫得像模板一樣,工整、冷靜、無個性。
我們以為教育會鼓勵學生思考,但現實往往相反——一個太願意思考、太願意表達的孩子,在中國的教室裡,經常成為異類。
在那個班上,她變得越來越安靜。到期末時,老師評語寫的是:「已學會謙虛聆聽,態度端正,語言節制。」她拿到那張評語時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說:「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了。」
在中國的許多學校裡,學生之間心照不宣地知道什麼是「不該說的話」。有一次我在廣東某中學做訪談,一位男生低聲告訴我:「如果你在課堂上講自己的看法,同學會覺得你在裝;如果你問老師課外的知識,老師會提醒你『注意重點』。」我問他,那你還會舉手嗎?他搖頭:「不會了,現在會舉手的都不是班上最受歡迎的人。」
「最受歡迎」是什麼樣子呢?「話不多,能拿分,別出風頭,不惹事。」
學生不是不懂思辨,他們只是學會了表達是一件不划算的事。如果你說得太好,你會被說在裝逼;如果你說得太差,你會被笑;如果你說得太真誠,你會被認為情緒化、不理性、不成熟。久而久之,誰還想說話?誰還想表達?誰還想思考?他們學會了怎麼樣才安全:模仿正確答案,重複老師的語言,隱藏自己,並忘記自己曾經有過別的聲音。
更深的轉變發生在心裡,是那種潛移默化的退讓與調整:在開口之前先自我審查,在行動之前先判斷風險,在情緒來臨時學會主動壓抑。
這樣的孩子升上高中後會變得「懂事」,進入大學後會變得「成熟」,進入公司後會變得「專業」。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其實一點點失去了原本的那個自己。
我見過一些剛進職場的年輕人,在面試時說自己「能吃苦、服從安排、服從調度、不挑戰決定」,說得像是在背校訓。他們不會對上司的指令提出疑問,也不會對績效制度表示困惑。他們的目光沉靜,語氣平穩,態度「積極正面」。但你總感覺他們身上少了些什麼。
有一次我在之前工作的公司看到一位年輕女員工被主管批評沒有「即時跟進客戶反饋」,她道歉三次,全程微笑,然後下樓去抽煙。她不哭,也不氣憤,只是站在大樓後巷,一言不發。
她對我說:「我不是不想反駁。我只是知道這樣不會有用,而且可能讓事情更複雜。」
我問她學會這一點是什麼時候?她想了想:「大概高二吧,那時候我們班主任說過一句話,我記到現在——『聰明的學生,不是提出問題的人,而是能安靜寫完卷子、不讓別人為你操心的人。』」
我們常說學校是社會的縮影,但更準確地說,它是社會的預演場,是一個人格訓練中心。那些被壓抑過的表達,會在職場中變成精緻的順從;那些被懲罰過的叛逆,會在成年後轉化為自我警惕;那些曾經因為太「活躍」而被孤立的孩子,會成為會說「別鬧了、別挑戰規則」的大人。
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是被訓練得太久,忘記了怎麼對世界發出真正的聲音。
有時候我想,或許最可怕的不是我們學會了沉默,而是當我們看見仍然願意說話的人時,會下意識地反感他們。
因為他們提醒了我們——我們曾經也擁有過某種不願服從的勇氣,只是在某一刻,悄悄地丟掉了它。
四、為什麼我們這麼殘酷?
我常常想,一個社會是怎麼慢慢接受了殘酷作為正常的?
這種殘酷並不是直接的打罵與暴力,而是以更隱蔽、更理所當然的方式存在於日常之中。比如當一個孩子考試成績稍低,他就得在公開榜單前接受集體的無聲審判;當一個同事下班早離開,會有人在群裡說「你挺輕鬆的啊」;當一個年輕人說他累了、撐不下去了,第一個反應往往是:「別人也一樣,你這點壓力就受不了了?」
在中國,這種態度有一個說法,叫「現實主義」。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競爭不僅被視為天經地義,更被美化為一種道德資本。努力、拚搏、上進這些詞,不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義務。而「脆弱」、「退讓」、「不爭」、「不卷」,則成了可恥的標籤——不是不幸,而是不配。
我記得在一次採訪中,一位高三班主任告訴我:「我從不罵成績差的學生,但我會讓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差在哪裡。這種羞恥感很重要,能讓他們反省。」
我問他,這樣的羞恥感會不會讓學生產生焦慮或自我否定?
他沉默了一下說:「你要知道,這個社會沒時間等太敏感的人。」
中國的競爭文化,不只是來自家庭或學校,它深深扎根於一種制度性的焦慮中——你不快一點,就會掉隊;你不狠一點,就會被淘汰。
這種殘酷感的根源,不僅是資源分配的不平等,更是整個體制對「唯一出口」的設計:升學是一條窄道,工作是一場擠壓,城市與戶籍是分割的鐵網,社會流動性被高度壓縮,讓人不得不拚命證明自己的「有價值」。
而這種價值怎麼被衡量?靠排名,靠成績,靠KPI,靠「別人比你還努力」。
所以孩子從小就知道:要活得有尊嚴,得先學會競爭;要成為「值得被愛」的人,就必須在這個體制設下的遊戲規則裡贏過別人。
而我們的文化,幾乎沒有為那些「不想參與競爭的人」留下任何空間。
我曾經採訪過一位女孩,她是家中獨女,高中時成績平平,對心理學感興趣,常常自學弗洛伊德與榮格的書。但她的媽媽是醫院人事部主任,堅決反對她選文科。「你選心理學,你將來吃什麼飯?你要學醫、學工科,才有競爭力。」
她最終妥協了。她說:「我從小就知道,媽媽愛我,但她的愛是附帶條件的——你必須變得『有用』,才能獲得肯定。」
後來她考上了一所985高校的臨床醫學專業,在面試時,她照著模板說:「我熱愛生命,渴望幫助他人。」
她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但語氣機械。我知道她不是不懂怎麼說出真實,只是她知道,那樣說沒用,甚至是危險的。
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幾乎每個「成功者」的身後,都有一段長期隱忍與內化的自我改造。
他們不再問:「我喜歡什麼?我想成為誰?」他們只問:「我怎麼樣才不被淘汰?」
這種殘酷的文化不是天生的,它是被反覆強化的。學校不允許失敗,社會不容忍脆弱,媒體歌頌苦撐到底的英雄,卻很少關心那些撐不下去的人。從奧數班、模擬考,到加班文化、996、內部競爭機制,這一切串聯起來,構成一個龐大而冰冷的信念系統:你如果不夠努力,就是你的錯;你如果掉下去,那你活該。
我們最終學會了接受競爭是常態,殘酷是規則,成功是唯一的正當性,而人的感受、價值、情感與選擇,都可以被這些目標所犧牲。
有時候,甚至連愛也是這樣計算的。
一位大學生曾對我說:「我爸媽說他們支持我,但前提是我得考研、考公、考上去。他們的愛不是無條件的,是帶有結果導向的。」他笑了笑補了一句:「這也合理啦,我自己也這麼想。」
他說得那麼自然,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們整個文化共同沉默、共同維護的一套價值體系。它從家庭教育開始,透過學校延伸,在職場裡鞏固,在輿論場裡合理化,最終讓所有人都學會了:要被尊重,你得先變得「有用」;要有立足之地,你得先變得「可控制」。
我們不是不懂關懷,只是我們太早學會了不能軟弱;我們不是不渴望自由,只是我們太習慣了先問:「這樣會不會出問題?」
五、恐懼如何讓我們一路退到退無可退
那種退讓,並不是某一天突然發生的。
它從來不是一次大轉變,而是一連串細小的、不被記錄的讓步。你第一次不舉手,是因為老師語氣太冷;你第一次不再寫真實想法,是因為同學的嘲諷太直接;你第一次不辯解,是因為你發現爭辯沒有意義。你開始默默地想,能不能換一種方式過,別那麼「難搞」、別那麼「出格」,做個不引人注意的人。
然後你就真的學會了。
你學會了在寫作文的時候避免「我認為」的語句,改用「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你學會了在同學之間保持沉默,即使你不同意他們的看法;你學會了在面對制度性不公時說:「算了吧,沒用的。」你甚至開始覺得,那些還願意大聲說出來的人有些天真、有些不識時務。
你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往後退,直到退到了語言的邊緣、表情的邊緣、個性與尊嚴的邊緣。
不是你想這樣,而是因為你知道,在這個系統裡,只有不犯錯的人才安全,只有不表態的人才無害。
我記得一次訪談中,一個初三的學生對我說:「老師說,安靜是美德,安靜才不會出問題。其實我本來不這麼安靜的,但我發現話多真的會惹麻煩,還會讓爸媽生氣。」
我問她,她覺得什麼是麻煩?
她說:「就是被關注,被質疑,被當成不同的人。那樣很不舒服,很不安全。」
這些話讓我久久無法忘記。因為那不是一個孩子在說她的個性,而是在描述一個整個系統怎麼透過恐懼教育她什麼該說、什麼不該想。
在中國,教育不是直接告訴你「不能說真話」,而是透過沉默、邊緣化、暗示與懲罰的組合,讓你自己得出結論:說真話沒有好處。
這種恐懼感,隨著年齡的增長,不但不會減弱,反而會越來越內化,越來越高效。你會在職場學會如何做一個「配合度高」的人,在公共場合懂得什麼時候該微笑、該轉移話題、該顧左右而言他。你會在各種申請表、評比制度、晉升機制中習得語言的技巧,把所有想說的話包裝成「正能量」,即使你內心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們活在一個讓人失去直覺說話能力的社會。不是因為我們沒有語言,而是因為我們太早就學會了「有些話不能說、有些想法不能留」。
我曾在網上看到一位年輕人寫道:「不是我懦弱,而是我知道真話說多了,我爸媽會被叫去談話,我自己會被停課,我畢業會有記錄,我出國會被拒簽,我工作會查背景。我只是想活得像個人,但這個社會不允許我做完整的人。」
我們以為自己是為了「不惹事」而退讓,後來才發現,我們已經退到了沒有尊嚴、沒有真誠、沒有選擇的地步。我們以為服從只是一種策略,卻沒意識到,服從會變成我們的語言習慣,情感形式,甚至整個人與人的關係模式。
你想愛一個人,但你會先想這段關係值不值得;你想發表一個觀點,但你會先自審是否「合乎主旋律」;你想維護一個被傷害的朋友,但你會先考慮「這樣做會不會讓我自己有風險」。
我們已經習慣了把每一個想說的句子、每一個想做的舉動,先放進一個看不見的審查機器裡過濾。我們不是不敢,而是太早學會了「什麼是可以的,什麼是不可以的」,即使沒有人再明說了。
這就是恐懼最成功的地方——它不再需要恐嚇,因為你已經自己做了它的執行者。
在這樣的文化裡,服從不是失敗的結果,而是生存的條件。你服從,是因為你太清楚這個社會不會保護說真話的人;你沉默,是因為你知道每一次發聲都可能帶來報復;你選擇當個「懂事的大人」,只是因為你不想再被看作「麻煩的孩子」。
這樣一路退讓的結果,就是整個社會的語言越來越一致,情緒越來越單一,價值觀越來越蒼白。而我們,最終連想要不同的勇氣都失去了。
我有時候會想,所謂的自由,不一定是改變了整個制度、擁有了某種權利。自由有時只是那一刻,你不再為了安全而說謊,不再為了合群而假裝,不再為了保命而沉默。
只是這樣的自由,在我們一次又一次退讓中,變得越來越遙遠了。
六、教育的終點應該是什麼?
有時候我會想,我們這一代人從小接受了那麼多教育,究竟學到了什麼?
我們學會了怎麼考出高分,怎麼擠進體制,怎麼在寒暑假填滿競賽與補課;我們學會了怎麼寫一篇「合格的作文」、怎麼在人群中不露鋒芒,怎麼迅速計算自己的表現是否「得體」。我們學了很多生存的技巧,但很少有人教我們怎麼好好地做人——不是合格的工具人,不是安全的順民,而是一個誠實、自由、完整的人。
如果我們承認,教育從來不是中立的,那我們是否能重新問:它應該服務於誰?它應該帶領人走向哪裡?
我曾在一所瑞典的中學旁聽過一節課,那是一門叫「社會對話」的課程,主題是「什麼是正義」。課堂上,老師不講授「正確答案」,而是用一張幻燈片寫了兩行話:「如果資源永遠不夠,怎樣分配才算公平?」她請學生自由討論。有人說要按努力分配,有人說應該優先照顧弱者,有人說應該大家平分。老師從頭到尾沒有下結論,只是在黑板上記下每一種觀點,問:「你為什麼這樣想?」
課後我問老師,她說:「我的任務不是給他們標準答案,而是讓他們習慣去問為什麼。因為當一個人能夠用自己的語言說出自己信仰的價值,他就已經不再那麼容易被任何人控制了。」
這句話我記了很久。它讓我重新想起教育的意義本不在於塑造聽話的人,而是培養可以說出「我相信什麼」的人。
而我們的教育,長久以來做的是相反的事。
它教會學生對標準敏感,對規則服從,對真實沉默。它訓練我們在各種考評中隱藏個性、壓抑情感、調整語調,直到我們變成看起來完美但實際麻木的人。我們太習慣符合別人的期待,直到再也想不起,自己真正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這不是教育的錯誤使用,而是它被制度所徹底收編的結果。當國家需要穩定、需要可控人口、需要可預測的表現形式時,教育就不再是啟蒙的場域,而是馴化的場域。
但人不是只能被塑造的。
我始終相信,教育之所以仍然值得期盼,是因為哪怕只是一位願意傾聽的老師、一堂能夠容納自由討論的課、一間允許情緒出現的教室,哪怕只是那個願意說出「這樣不對」的學生,都可能讓僵硬的系統短暫破裂,讓語言重新長出來。
也許我們無法立刻改變整個體制,但我們可以選擇拒絕複製它。當我們成為父母,不再對孩子說「你得乖才值得被愛」;當我們成為老師,不再對學生說「你說太多了」;當我們成為社會的一份子,不再用「不夠努力」去責備一個倒下的人。
我們就已經在對這個制度說「不」。
教育的終點,不該是考試成績,不該是績效、名校、KPI,不該是服從與安靜,不該是「你說得都對」而心裡早已失聲。
教育的終點,應該是讓人敢於問:「為什麼?」敢於說:「我不一樣」,敢於在被要求閉嘴時,仍然堅定地說出自己。
應該是讓一個人,在面對強權時能夠直視對方的眼睛說:「我有選擇。」
七、我希望的教育
如果可以重新設計一次教育,我會讓它發生在一間不需要講話之前先舉手的教室裡。
我希望那裡的老師不是被分數追著跑的人,他們有權停下課本,問學生:「你今天過得好嗎?」希望學生不是被框定為「資優生」或「後進生」,他們可以用自己的語言說出困惑、好奇、傷心,哪怕語無倫次,也不會被糾正。
我希望那裡的課本不是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歷史、一種標準答案,而是可以讓孩子看見多種世界的可能。數學不只是解題,語文不只是作文,政治不只是正確。希望他們學的不只是怎麼競爭,而是怎麼分享、怎麼安慰別人、怎麼保護一個比自己更弱的人。
我想像一種教育,它的重點不在於讓人「贏」,而在於讓人不怕輸;它的評分標準不是「你考了多少分」,而是「你敢不敢說出你真正的想法」。我想像的社會,不會用成功與否來劃分人,而會願意為那個落單的孩子留一個位置,為那個說錯話的人留一次機會,為那個暫時沉默的人保留理解的空間。
也許那樣的社會還很遙遠。但我相信它不是不可能。
它從一間課堂開始,從一個老師不懲罰學生的哭泣開始,從一個家長願意聽完孩子的反駁開始,從我們不再用「現實」去壓住每一個冒出來的夢想開始。
它從現在這裡開始。從你讀完這篇文章之後,仍然願意保留對一個更溫柔社會的想像開始。
我們都曾是那個舉過手又慢慢放下來的孩子。
但我們還可以,在某一天,為下一代留下一張乾淨的桌子、一盞不被關掉的燈、一種不需要先學會恐懼的語言。
教育的終點,不是讓你變得乖,不是讓你變得有用,不是讓你忘了自己。
教育的終點,應該是當你說出「我不同意」時,你知道你仍然被愛、被尊重、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