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林
那個夏日裡安平在準備去東京的日程。那是一個寂寥而美好的夏日,在蒙特婁。蒙特婁是在加拿大靠東的城市,用台灣的方位來看是一座徹底的北城市。氣候尚且是這樣,蒙特婁大部分的時候都裹在冷冽的寒空裡,安平大部分的記憶都是風雪交雜的。但是這種寒冷之地的好處就是夏日來得尤其的委婉與和熙。在那種夏日裡基本上每一天都是晴朗天氣,而空氣裡永遠沈浮著溫柔的氤氳空氣,安平最喜歡在那樣的夏天裡一個人騎腳踏車在路上徘徊,很多時候是為了趕路,很多時候純粹是無目的而享受那種夏日特有的傍晚氣息。那種氣息大概來自路邊盛放的溫帶植物和奔騰的交通工具釋放的粉塵的混合。晚霞往往是濃郁的粉色,非常富有情趣的基調,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夏日傍晚就是這樣被賦予創造情懷的基礎。
安平在這個夏天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活動,只是在兼職和游泳,兼職只不過是非常簡單的辦公室作業,而游泳是每天固定的傍晚時分,所以安平每天有大把的時光消耗在腳踏車和山路上,以及他那個有樹蔭和樹影的山腰小屋裡。夏日的情懷和冬季不同,安平很珍惜那種感覺,那種完全自由浮空的放鬆感。夏季終結,安平就要搬家去東京上學,所有在某種意義上有一種解放的感覺,離開這個生活了許久的地方和國家,回到他的亞洲老家去。
“學長,你還在蒙特婁嗎?你的書什麼時候可以還給你?”
是威廉傳來的簡訊。威廉是政治系的學弟,台北來的,剛剛進校的時候被學校安排在安平這邊做輔導,安平那個時候很喜歡這個社恐而靦腆的學弟,就拿自己的課本給他做參考。一晃快一年過去,很久沒有和威廉說過話了,所以這個時候他忽然傳來簡訊安平還尚感意外。
“我還在,你要不要來我家這邊還給我,就在學校邊上。”
威廉應許。回想起威廉,安平還是很喜歡。他是那種非常靦腆的小孩,但是其實卻又是內心非常熱火的獅子座。安平記得當他主動和威廉問話,得知威廉是台北人於是開始說中文的時候,威廉一下子多話了許多。畢竟是政治同窗,大部分的話題都圍繞在台灣的大小政治之上。威廉是那種看起來非常柔軟的人,白白淨淨沒有攻擊性,但是卻在政治話題上很有能量。安平不盡贊同威廉的觀點,但是還是溫柔的給威廉夾菜。威廉真的很讓他喜歡,對於安平來說,威廉就像是闊別許久的台灣的的熱帶樹叢,他在這個寒冷的地方生活了太久。
威廉來了,帶著那本「政治學」,粉紅色的書皮,暗示了某種情愫。其實那種教材對於安平來說沒有什麼被歸還的價值,畢竟是用過許久的了。闊別快一年,安平開始問起威廉這一年的事情,威廉說的答案很短,因為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需要敘述。話題開始在學業和政治上轉移。威廉已經買好了回台北的機票,其實也沒有多少留在這個里的天數了。安平相約威廉在一家新開的台灣餐廳裡吃飯,就在第二天。
客家小炒,這是安平唯一記得的菜餚。對於和威廉一起吃飯的時間,安平的記憶是比較混雜的。只能記起吃飯時交談的隻言片語。生活在蒙特婁的華人學生有一種奇妙的傳統,就是在比較寒冽的早晨,睡到10點鐘,然後步行幾公里到唐人街的老廣東人家去食早茶。有一天早晨安平就和威廉去了那裡,那是一段漫長而無意義的時光。兩人的對話大部分覆蓋台灣政治、學業和出路, nothing personal, 經此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安平記得那些對話中漫長的空白,只有兩人在用力的咀嚼食物,安平看著威廉漠然的側臉。食早茶的快樂曲線永遠是負的,從一開始的飢腸轆轆到最後過於飽肚。安平記得和威廉走在華人的地下商場消食,聊一些不打緊的話題。
漫長夏季總是容易無聊的,於是安平借來多一輛腳踏車,帶威廉一起去那個城南端的離心島嶼。夏日如此和熙,兩個人近距離的騎行就像是戀愛的前奏和高潮。島嶼實際是一個大的公園,安平走在前面,兩排高高的溫帶樹木中有一行小路,兩人在中間穿行。這是一個靜謐的領域,偶然才有人涉足,樹木右邊是漫長的聖拉倫斯河,夏日裡沒有冰川,河水是黑色,正好照應純白的很多雲。安平帶錯了路,兩人發現前頭已經到底,就作罷躺在河堤上。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純粹的曖昧吧。兩人就那麼躺著,在溫熱的木上,河水嘗試蔓延上來。威廉就躺在安平的身邊,很安靜,沒有過多的言語,也許是累了。看著威廉,安平只想親吻下去,在腦海中他已經和威廉親吻了無數次,在這種沈默而溫暖的空氣裡。
後來安平就一直待著威廉穿梭在河堤上的各種樹林裡。威廉開始說起自己的家事。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父親是牧師,母親是老師。他說他的一生就是生活在原罪裡。因為他的父親是牧師的關係,從小他就生活在很教會,很多維度的宗教包圍,威廉是真心相信上帝在看著他的。但是他又是很痛苦而憤恨他的父親,因為他和他母親離婚,這本來就是一種大罪。安平很心疼他,但是也有點遺憾,因為這樣虔誠與聖經的人不太可能跨過那條愛情連結中的性別原則,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罪啊,那是要下地獄。
但是安平還是鼓足勇氣親吻了威廉。那天從島嶼歸來,安平帶威廉回到了他的小屋。威廉一進到安平的小物就半癱倒到了床上,寧靜地看著天花板,彷彿在期待和思索什麼。安平也躺下來,和威廉一起凝望著上方的虛無。具體的談話不記得了,安平只是安靜的看著威廉的側臉,問了他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威廉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於是安平就親了上去。就像是一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原罪,威廉推開了安平,側躺了一會,很安靜,安平也不再有動作。過了一會威廉說他要走了,於是安平就把他送到門口。
那天晚上安平和威廉正式表白。
「威廉,我是喜歡你,希望你不要被嚇到」
「楽しみよ』
威廉回覆了一句簡單的台灣日語作為回應。那是喜歡我的意思嗎?安平有點疑惑。第二天,威廉來找安平,問他要不要騎腳踏車。於是他們開始了又多一次的環島。曖昧的氣息更加濃厚了一點,安平不再多說什麼話語,只是凝視著威廉,直視著他的眼睛,那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對話,沒有意味,沒有言語,但是給彼此更多解釋和留戀的空間。 那天晚上,威廉回應了安平的吻,從被動到熱烈,那是那個夏日裡安平送出的第一個吻,也是威廉一生裡的第一個吻。那熱烈持續了整個溫存的夏夜。那是來個來自熱帶的肉體,潮濕是熱帶天氣的本質。那晚上很空蕩,所有的燈都沒有開,房間裡只有威廉偶爾閃光的屏保。他的屏保是iphone自帶的,是地球的一個側面照🌍。給房間一種宇宙的觀感。
熱烈持續到了後半夜,安平看著威廉的眼,回歸了沒有言語的邏輯裡面。威廉忽然很憂傷的開口,「我大概會下地獄吧」。這是憂傷的宗教感覺,不服上帝管教的安平不能明瞭,但是他還是很心疼的吻了威廉,這是溫柔地毒害還是心疼地撫慰呢? 深遠彷彿就在每一個熱烈的吻和擁抱裡。
威廉很快就要回去台北。在離別的前夜,安平帶著威廉去吃火鍋,依然是沈默主打的飯局,即使兩人已經在跨過了很多數不清的界線。安平問起威廉的過去,威廉很小的時候就隨著父母去了溫哥華,但是因為不適應加拿大的生活,他們很早就回了台灣。威廉後來一個人又回來,為了離開他的家庭。威廉似乎很習慣寂寥的生活,但是他也是個憂傷的胚子。傷痕如果積攢太多就不太能開始每一條紋理。威廉對安平說「如果有下輩子,我的願望就是做一個台灣人,永遠不要離開台灣,就做一個台灣人,普通的台灣人。」這個時候安平才發現威廉身體中那種深深的寂寥感,他就像是被從熱帶拿走的雨林,一直下雨。
威廉回去了台北。最初裡,安平很想念威廉,為他寫了很多情書。這是安平的方式。安平問威廉的地址,威廉又興奮又洩氣,最後抱歉說怕父母看見讓安平留在蒙特婁他回去查收。安平有點沮喪。安平要去東京的日子就是威廉回蒙特婁的日子,他們中間似乎被注定了一個跨越海灣的距離。那個夏季,往後的日子裡,安平都不太有了記憶,只記得偶爾和威廉視訊,偶爾被威廉主動的思念所打動,然後夏日就那麼安靜的流淌,他們彼此都不再那麼平凡的聯絡。實際上安平心中有一種怨氣,生氣威廉沒有勇氣公開他們的關係。安平短暫的忘記那天晚上的熱烈裡,威廉傷心的說他要下地獄的話語。其實威廉是一個鼓足勇氣的人,他也忘了。
往後安平就搬去了東京,後來又搬去了很多城市,當他再回到蒙特婁的時候威廉還沒有畢業,但是奇怪的是他們再也沒有碰見了。Instegram上也不再有威廉的消息,Line也不再有,他們好像彼此安靜而徹底消失在了彼此的聯絡裡。威廉在哪裡呢?有時候安平會想。他是個懦弱的男孩,但是安平收穫了他大多數的勇氣。在台東的海邊,安平在想,如果就一直坐在這裡,威廉會不會有勇氣回來呢?還是要一直流浪。
在安平離開北美很久,在華南已經立秋的一個晚上,完成了對威廉的追憶。又一個夏天走了,安平總是想著有一天會在台北的街頭再遇見威廉,他期待雨林重歸熱帶的樣子。熱帶雨林逐秒消失4.8哩。我們默默為他們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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