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與油脂之間 (4)
所以遇到那個假想敵,就能注定往什麼自己的想要的結局前進嗎?
她抬頭,只是想確認這樣的提問本身還存在效力。關於美好生活,她知道有著所謂的公式,那些心理學所稱的原型啊、歷史經典事件重演啊,她只是想實驗,單純的重複又重複,而且是用力地重複又重複,日子越過越好,而她想著這條筆直又單調的日子,如何直奔那些所謂的終點。
當她在這餐酸菜魚獲得的啟示,真的會讓她迎來一個重要能取代她生活的某個闖入嗎?會不會就真的如同她認真閱讀小說的重要轉折,變成自己的存檔點反覆玩味著雲霄飛車般的高潮起伏,從經典到冷門,從翻譯到原文,各種命運的跌宕與意外都好好體驗一番,參考劇本重複狗血的頻率、記錄悲歡離合的機率,以防自己落入最俗套的那一種。這世界按照比小說邏輯更瘋狂的推動,也不給人心裡準備去接手一個又一個戲劇性的發展,那太好了!
才不會呢,她冷笑,現實裡根本沒有人在計算,也沒有人在等待反轉,一切只是默默地延續,一如她的生活。
高潮、災難、和一場華麗的逃離,可每次那樣的情節靠近現實,她反而本能地抽身。
「中午吃麥當勞好不好」「去吃臭豆腐吧」一定是被愛沖昏頭了,才能和當時那個不修邊幅的男人走進充滿蟑螂味的店,她翻開網路評價,這是她有史以來看過的最低分,連個像樣的餐具都沒有,地板黏黏的,桌上陳年的油膩,比知名老店的醬汁滷鍋還懂得歲月陳年如何釀出風味,明明鬧區有這麼多店,卻總是門可羅雀,路上行人匆匆走過,無人問津,食物不用說了,桌上的食物長得是食物,經典的形狀,卻吃不出該有的味道。走出這間店,攤攤手無所謂的聲音傳過來「這家不用排隊」以前牙齒縫裡可以藏著美味可口的便當,現在一點點食物殘渣撲鼻而來,都讓她作噁。
一種不願承認的歧視?
不是!這是基本品味問題!這個男人的世界就是這樣,配不上她的好,自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將就。
於是,將就開始具象化,變成垃圾丟掉,委屈從來不抽象,妥協也沒有情感這麼高尚,它就藏在每一張桌面上、每一雙筷子的開合間、每一口吞下去的飯裡,那些飯粒像是臨時安置的東西,沒有味道,也沒有方向。她在心裡默默劃下一條線,顯而易見卻視而不見的存在,成為一個足以辨認誰是同類人的象徵。她只知道,那條線一旦出現,往回走就毫無意義。世界那麼大,生活的版本那麼多,她無法忍受敷衍。
敷衍會讓時間變得廉價,讓感受變得模糊,最後連自己站在什麼位置都說不清。
四處張望,警覺地觀察身邊的一切。
餐桌、對話、選擇去向、談論事情的方式,這些細節逐漸組合成一幅清楚的輪廓,生活就成為了翻閱一本已經知道結局的小說,確認自己不會再誤闖同一頁。她開始不想理解太多事,這樣太無聊,要是知道下一句寫什麼,她就只剩下逼自己去懂得每一個人的潛台詞、每一件事背後的運作機制,這樣才不會顯得無聊,但當連一盞燈為何閃爍都想找出原因,就真的,真的太無聊了。
這是宇宙之謎,她想,情節走向從來就不是理性去理解的事。我們之間有神嗎?誰在操控著無聊小說裡的主角,而又是什麼意識悄悄爬上覺知的高山,替人戴上帽子走出框框的角色。從只是每天醒來要穿搭得體、情緒適中、不失禮貌地說話、適時保持沈默的成年人,變得不愁吃穿、能有各種自由流油的樣子真的就是獲得了真諦了嗎?
還是一樣的,活著,演一場怎麼樣才像活著的秀。
一顆球鬆了繩,漂浮著,被氣流帶到哪裡就哪裡。沒有歸屬,也無所謂前進或後退,只要不墜落,就算可以。
她不是奴役生活的人,但,是逃兵,她雖然此時此刻或是此生都無法擁抱低谷,但光是只是學會了與這種浮力共處,管它是順流、逆流,而是像漂浮的魚鱗,在湯裡轉圈圈,最後貼在碗緣,安靜、無聲,卻真實,正因為下一秒就會被收拾掉,而真實。
深夜搭車經過城市外圍時的感覺,那些亮著燈的小窗口像被安排好間距的訊號,一戶戶排列整齊,不說話,只是存在。她也是這樣的存在,一個亮著燈的窗口,此時她望著窗外,城市燈光不再讓她覺得遙遠,它們只是存在,像她自己那樣,一直都在,只是偶爾會被霧氣遮住。那也沒關係,因為現在的她,已經接受了看不清是一種自由。
她不怕了,也不想再猜什麼會發生,這樣,可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