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一切問題都是從裂縫裡長出來的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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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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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和大家聊聊中國的現在和未來?

我在斯德哥爾摩的街上聞到了一陣類似木炭燃燒的味道。和北京的氣味很接近。我突然意識到,可能在所有有秋天的地方,人們都會聞到相近的氣味。

會議結束後,我和同事們在一家小酒館碰面——深色木桌,昏暗燈光,啤酒總帶著淡淡的青草香。我們的談話輕鬆地進行著,直到有人提到東亞,氣氛才開始轉變。不能說尷尬,但多少有點小心翼翼,像客人在門口停下腳步,抖掉靴子上的雪。

一位學過戰地新聞的朋友轉向我,問我關於中國新聞機構的問題。他問得輕描淡寫,似乎在試探自己會不會說錯話。我笑了。“沒關係,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如果我知道,我就告訴你。”

我聽到一聲短暫的吸氣。我正慢慢試著習慣。後面的討論倒是很有趣,我們聊了算法和審查制度,中國的數位監管在辛巴威帶來了什麼影響,科技是如何和國家控制集中在一起的。我們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其他話題,後來,他們問我來到瑞典之前一直在中國讀書嗎,我說是的。他們說你不像中國人。

我笑了一下,我感覺不太舒服,我覺得它帶有一種對於一個國家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預設,幾乎是一種刻板印象。我說,我認識的中國人太多了,他們每個人都很不一樣,在中國的,在瑞典的,在世界各地的,我只能談論個體,就連我都很難說中國人是什麼樣的。但說完我還是不舒服,我想又或者它讓我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特權——能比較流利的用英語和瑞典語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想法,能接受質量較高的新聞學教育和培訓,這是我有而別人沒有的東西,讓我感到不安。回到酒店之後,我開始輾轉反側,想著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直到後來我和這位朋友再在卡爾馬見到,我才理解了他這句話的意思,我們吃飯的時候,朋友和我說,他認識的許多有中國背景的媒體同行,在談論政治的時候好像都有一些困難。他問我為什麼。我簡單說了一些,比如在這個領域的訓練較少,或者習慣在不是那麼熟悉的話題上保持沈默,沈默是美德,中國的複雜性讓他們難以討論,然後我突然想起來了另外的東西。創傷。

多年來,我交往的許多來自中國的朋友身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創傷。我和這位朋友講。有人的創傷是在街頭抗議之後逃離那個國家,有人是常年經歷低薪高負荷工作,與新聞編輯室的審查制度抗爭,有人在非政府組織奔波勞碌,直到精疲力竭。離開之後,他們就不再主動談論政治。有些人或許是恐懼,但還有些人是燃盡了,精疲力竭,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再也無法承受更多重負。

每個人在和中國保持著不同的距離,面對創傷的反應也各有不同。我和他講,有人一觸即痛,有些人在迷霧中回望,有些人拒絕回頭,你不能要求他們開口。那是什麼讓你戰勝這些痛苦的呢? 他問我。

我沒辦法講一個戰勝痛苦的故事,或者說自己是一個強大的人,這都是不誠實的。我一直以來的缺陷令我免於煎熬。我其實缺乏感受痛苦的能力,也不會害怕太多事,我的神經系統是以另外的方式運行的。

不過對於中國,我關注它是因為我了解它,一個像中國這樣的,一個巨大的又不可預測的大國,它是國際政治最不穩定的來源之一,全球監控的一個推手,全球人權壓力的來源。我覺得我對它有了解就應該對它有關注,我對它關注是我負責的表現。我好像是從旁觀者而不是親歷者的身分關注他的——雖然毫無疑問,我就是親歷者。

從情感上,我其實對所有深情描寫故土的文章都讓我有些難以理解。逃離故土給我帶來的解脫和輕鬆感已經蓋過了我曾擁有的許多痛苦。我不會哀悼自己失去的一切——一個離開是因為留下來就活不下來的人,我怎麼可能對那裡有留戀呢。我只希望我的朋友們能過的好一點,從這個角度看,我又必須關注它,談論它,因為中國一天還是現在的樣子,我的朋友們就不會得到真正的輕鬆。

話又說回來,人與人都不同,我能感覺到,中國的問題裡好多也都源於這些不同的距離,因此,人與人難以相互理解。不在於激烈的政治鬥爭,而在於潛意識的情緒,不在於集體決策,而在於無意識的姿態。這些立場,這些感受——接近或退縮,沈默或回應——決定了我們今天如何談論中國,以及任何關於中國未來的討論都必須從何開始。

發聲是一種特權

你知道我眼中的中國是什麼樣的嗎?幅員遼闊,但裂痕累累的國家。

中國並非一個完整的整體,它就像一塊繃得太緊的布:有的地方光滑閃亮,有的地方卻破損不堪,露出底下的線頭。

我突然想到,我認識的那些在政治議題上最敢言、最敢於表達公眾憤怒的朋友,大多來自城市的中上層社區。他們家境殷實,居住穩定,就讀於優質學校。他們生活在中國不平等地圖中相對光明的一面。他們幾乎從未經歷過真正的貧困或體制的殘酷壓迫。但他們對農民工、失業潮和暴力執法的了解甚至遠在我之上,但這些對他們而言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他們都是特別好的人,這不是他們的錯,但卻造成了一個很大的後果:在中國的公共話語體系中,最響亮的聲音,很少來自最深切的痛苦。底層者的聲音並非由真正的底層發出,而是來自其他的代表人,他們可能更專業,更擅長表達,甚至受過訓練,他們佔據了大部分語言空間——網絡、媒體、社會評論。他們的視角常常被誤認為是“代表中國”。

一個北京體制內長大的孩子如何去想象一個農村孩子的命運呢?一個上海的專業人士如何去理解鄉鎮居民的焦慮呢,他們可能會誠實的講:“我真的想象不出來。” 類似的苦難從未真正觸及過他們的生活。可是,他們恰恰是最有可能寫作、發聲、被分享、被引用的人。

但真正承受壓力的人往往缺乏發聲的力量,也沒有機會被傾聽。他們沒有時間寫文章,沒有精力進行調查研究,也沒有語言來清晰地表達自己的經歷。苦難已經剝奪了他們的一切,讓他們沒有辦法思考。他們身處這個廣袤國土的底層,在黑暗中被推著前進。

當我們試圖瞭解中國時,實際上是在瞭解兩個平行的世界:一個是可見、可聞、可書寫的世界,另一個更浩瀚無垠,難以想象,卻又在靜悄悄中被忽視。真正的裂痕就存在於這兩個世界之間。

無意義王國

其實在我眼中,中國人的絕望大多並非源於政治。更像是來自一種生活體驗——不是憤怒,而是淡漠,並非突如其來,而是日積月累,並非來自重大危機,而是源於那些最終無疾而終的小事。

我聽一位上海朋友和我講,他曾與鄰居們一起發起請願,要求改善停車安排。這並非出於政治目的。幾十戶​​人家希望減少衝突。他們收集簽名,起草提案,然後前往區政府。六個月後,一切都歸於沈寂。沒有進展,也沒有拒絕。彷彿有只無形的手將它悄悄塞進抽屜,然後關上了。

“我並不生氣,”他告訴我,“只是覺得做什麼都沒勁。”

好像在中國的時候,我最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大概是:“我沒有辦法,我好像做什麼都不對。” 這句話每聽一次,就讓我內心的光芒就黯淡一分。

人是人,人不是什麼能一而再三克服困難的機器,人會因為一次重創而悲觀,也因為生活中的小事從未改變而沮喪。生活不斷提醒他們:努力不會帶來結果,只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直到人們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心理學家稱之為習得性無助:當你所做的一切都得不到回應時,一切似乎都毫無意義。這種無意義感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使人們不願表達、不願期待、不願參與。它使沈默比自由更讓人感到安全。

這不是懦弱,是一種燃盡。最大的絕望其實不是痛苦,而是麻木。不是失去希望,是停止期待,是相信未來不會因為你而改變。

距離

身處異鄉的我常常覺得中國就像一條遙遠的海岸線——晴天時隱約可見,雨天時則消失不見。有時我又感覺離它很近。有時,它又退成一個與我的生活毫無關聯的地理術語。理解中國的難點不在於其複雜性,而在於我們與它之間不穩定的距離。反復的接近與退縮也是一道裂縫。

語言又造成了另一道裂痕。當你試圖在國際上描述中國時,語言往往難以跟上你想表達的步伐。每次,我想討論制度的時候卻變成了講故事,想描述體驗的時候,又變成了抽象概念。對我來說,中文缺乏公共話語所需的養分,而英語又缺乏生活體驗的質感和情感。最後,討論中國變成了在兩種不完整的語言之間搭建橋梁,而素材總是略顯單薄。

另一個難題是:理解政治需要長期的訓練,而中國教育恰恰缺乏這一點。批判性思維不會在大學里突然綻放。它需要多年的質疑、懷疑和表達“我不同意”的機會。在民主國家,孩子們從小就寫評論文章、參與辯論、分析新聞。而我們被訓練的是死記硬背答案,而不是自己創造答案。

距離讓一切變得更加複雜。身處異鄉,就要帶著兩種視角生活:一種是疏離的視角,審視著中國巨大的結構性問題;另一種是記憶中模糊而親切的視角。這兩種視角不斷衝突,使你既無法徹底批判,也無法徹底放下。你既是局內人,又是局外人。這種不穩定的處境本身就是一道裂縫。

或許最大的裂縫在於,每個人與中國的關係都在不斷變化。對一些人來說,中國是一個需要暫時保持距離的地方,對另一些人來說,中國是一個需要持續理解的對象,還有一些人將中國視為難以理解的事物,默默地藏在心底深處。這些不同的立場本身並無對錯之分——它們只是提醒我們,理解中國並沒有統一的節奏。

直到大廈崩塌

有時我總有一種中國即將崩潰的感覺。因為我幾乎無法想象三十年後的中國會是什麼樣子。

人們通常認為,只有在重大事件發生時——政策轉變、權力更迭——系統才會出現鬆動。但歷史告訴我們,實際發生的崩塌往往更平靜:系統會先在日常生活中鬆動,在往往不為人所察覺的地方。突然取消的補貼。削減的醫療經費,幼兒園合併,地方電視台悄然取消公益節目。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變化,卻最能反映一個國家的生存狀況。

多年來,中國各地政府承擔著超出自身能力的重任,依靠土地出售來維持運轉。隨著房地產市場降溫、稅收減少,財政狀況如同突然失去了一條重要的動脈。這種變化並非體現在宏大的敘事中,而是體現在最細微的公共服務上,路燈不再維護,養老院減少活動,診所縮短營業時間。人們有所察覺,卻難以言表——只是覺得“比以前難多了”。這種難以言喻卻又普遍存在的衰退,構成了第一個可見的裂痕。

如果看看我們身邊呢?看看我們的同濟們,年輕人們。我們這一代人擁有前所未有的教育水平,也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迷茫。大家從小就被灌輸只有學歷才能成功,擁有光鮮亮麗的簡歷,但畢業後卻面臨著截然不同的現實——一份份投出的簡歷石沈大海,最終音訊全無。

中產階級群體在過去二十年間迅速壯大,他們穩定著城市生活,推動著消費。在經濟高速增長的年代,他們樂觀向上,他們相信擁有住房能帶來美​​好未來,教育能帶來社會流動性。然而,近年來,他們的信念開始動搖:今天,房價停滯不前,托兒成本翻番,就業形勢不穩定。這種動搖並非革命性的——而是悄無聲息的。他們不會走上街頭,而是悄然減少消費,縮減家庭計劃,選擇沈默。他們並非拋棄體制——而是停止為其注入活力。國家的穩定不會在憤怒中崩潰。但它可能會在疲憊中走向終點。先失去支持,再慢慢死亡。

「自上而下、過度集中」的決策鏈條可能會在重大危機面前裂開,我們已經看到過疫情防控的後果了。地方財政體系賴以生存的土地財政,高槓桿建設,人口紅利都在漸漸消失,如果地方政府連基本支出都無法維持,整個國家治理能力會在基層先裂開。依賴於現代科技的監控體系依賴於全國性的基礎設施,複雜的算法,任何一個點出現系統性問題,都會造成巨大後果。我好像已經可以看見結果,只是不知道他會何時發生。

外部世界能做什麼

距離帶來的不是膨脹的力量,而是更深刻的洞察:外部世界無法直接改變中國。歷史的轉折點從未因外部意志而突然改變。決定一個國家走向的往往是內在的力量——是人們的人們的記憶、情感、生活和信仰。

我想,外部世界的能做的或許不在於推動,而在於守護;不在於改革,而在於保存。有時,權力不在前線,而在那些最安靜的地方。

外部世界可以做的最重要的事,在我看來是保護那些願意說真話的人。保護他們生存的機會——讓人們在失去語言的地方重獲自由,在被追捕的地方找到呼吸的空氣。提供和保護一個避免沈默的空間,而這種空間永遠比嘗試改變更重要也更有效。

在歷史和敘事極易被抹殺或扭曲的地方,外部世界便成了一個巨大的檔案庫——被禁的紀錄片、被刪除的報道、被壓制的文獻,都被保存在外部。世界應該知道有無數不屈的意志與強權對抗著,這是重建的力量。

我們應當為未來保留敘事的空間。並非為了抵抗或革命,而是為了讓有一天,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我們能夠找到與世界對話的語言。隨著中國公共領域的萎縮,海外的華語作家、學者、記者、研究人員——他們的存在就像一根連接未來與現在的細線。這根線不會將中國拉向任何方向,但它卻能防止中國的未來徹底陷入黑暗。

如今,我已經不覺得外部力量會將中國推向某個方向,一切向那裡發出的聲音都可能被捕獲,成為滋養怪物的力量——但如果換個方向,如果外部世界能幫助我們,讓未來保持可想象性。那它就是極其重要的。

如果中國的裂痕在內部不斷擴大,外部世界所能做的,就是阻止這些裂痕完全被填滿,讓它們以未來可能性的形式存在。因為未來從來不會在最耀眼的地方出現,而是在最細微、最脆弱、最容易被忽視的裂痕中緩慢萌芽。外部世界所能做的,就是確保這些裂痕保持通風,那光芒就有穿透的機會。

從不斷提問開始

如果我們試著深入的討論中國問題,可能會發現,真正的改變不在於對中國的理解,而在於理解的方式。那些看似針對中國的問題,實際上正在重塑你與世界的關係。提問不是一種技巧,而是一種態度——不是知識的匱乏,而是對語言重獲能量的渴望。所以,在我看來,應該多提問題,多問問,如果如何如何,那會如何如何,多思考不同的可能。

許多人在討論中國時感到絕望,並非因為他們看清了現實,而是因為他們想象未來的能力長期處於被壓制,處於削弱狀態。一個問題之所以重要,要看它是不是保留了想像力。你願意提問,那你就願意相信未來值得探討,即使它的輪廓模糊不清。這種信念並非樂觀,而是一種拒絕屈服的倫理立場。未來是否存在,往往取決於是否還有人嘗試描繪它。

人應當致力於恢復一種特殊的誠實:尋求與現實相符的語句。不把任何問題視為激烈的政治辯論,而將其視為正確聚焦於世界的一種方式。不刻意迴避,將一切討論正常化,讓那些通常被忽略或黯淡的部分重現眼前。這種努力看似微不足道,卻蘊含著深遠的力量:它讓世界得以被描述,讓描述接近真理。只要一個社會還能描述自身,它就還沒有完全迷失方向。

質疑本身就是一種深刻而溫和的抵抗。它不發出任何聲音,也不需要任何姿態。它只是存在著,靜靜地卻堅定地提醒我們:裂痕存在,但裂痕並不等同於終點。語言曾受過傷害,但語言可以治癒。未來暫時無法被看見,但這並不意味著未來已經消失。

質疑並非理解的起點——它是未來開始的地方。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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