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与现代中产阶级焦虑:包法利夫人的肖像
福楼拜对于包法利夫人的生动描述,是我觉得对于现代中产阶级来说最为精准的一幅肖像画。
🎭 中产的困境:被“命运”所欺骗
包法利夫人首先不是一个穷到吃不饱的人,也不是真正的贵族。她衣食无忧,有丈夫、有房子、有女儿、有很多社交场合,按任何一种社会成功学的标准,她的人生都应该算得体、稳定,甚至体面。
可她整本小说从头到尾自己只有这样一个感觉:被命运骗了。
她觉得被骗,不是因为有人故意跟她签了什么阴谋契约,而是因为整个社会、文化、教育、文学,一起向她许诺了一种应该可以拥有的生活。等她真正按规矩走完这一套,发现能够拿到手的,是一个完全不符合想象的现实。
这个落差,就是今天很多中产的日常。要理解中产焦虑,需要看清三件事:
她被许诺了什么。
她真正拿到了什么。
她又用什么方式去弥补这种落差。
看清楚这三件事,就会发现:她并不是一个道德失败者,而是一种新型人生结构的牺牲品,而我们正普遍活在这种结构里。
📝 被许诺的剧本:浪漫主义与成功学
艾玛(包法利夫人)的出身是一个有点钱的农场主的女儿。她被送进修道院读书,接触到的是浪漫主义时代的文本:骑士、城堡、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的情人,一眼万年的爱情,命中注定的相逢,宏大而绚烂的命运。
这些书虽然很好,但是没有告诉她怎么打理家务、应付账单、照顾病人,却反复向她灌输一个观念:真正值得过的人生,应该充满激情、戏剧性、隆重的仪式感,有绚烂的爱情和高贵的环境。它们给了艾玛一种理想生活模板。
这其实就是现代中产的童年和青年经验:**所谓的学校教育、影视作品、社交网络、广告文案、成功学鸡汤,从各个角度告诉你,只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就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结婚、生子、买房、旅游,就能拥有一个充实而有尊严的人生。**在这种叙事话术里面,人生像一条清晰的路线图:你只要照着做,幸福基本就是可预期的。
艾玛相信的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叙事:按照规则行走,就能抵达被反复描绘过的美好。
📉 到手的现实:平庸与琐碎
她嫁给了包法利医生。这个人本性不坏,但粗笨、迟钝、没有品位,不懂浪漫。他代表的是现实生活里那一类老实男人:适合作为一个稳定家庭的支柱,却极难成为浪漫叙事里的男主角。
他们搬到小镇,生活的图景是:病人来来往往,家务琐碎,饭菜单调,节日无非是大家互相串门做客。
这和今天无数中产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你读书、考证、进公司,加班、开会、写报告,拿着并不算低的工资,住在并不算糟的房子里。世俗的人生功课你是一项不少:婚礼、房贷、车、孩子、培训班、体面一点的消费。
你过得不错,但那种曾经被许诺的激情、自由、自我实现,几乎完全挤不进你的生活。每天填满你的,是日程表和贷款。
于是艾玛在某个瞬间意识到:“原来我努力得到的这一切,就是这样?”
这种焦虑已不再只是工作压力大、钱不够花,而是一种结构性的怀疑:是不是从头到尾,我相信的那个故事就是骗人的?
更麻烦的是,艾玛既没有穷到要为生存奔命,又没有富到可以挥霍命运。她的处境卡在中间:衣食无忧,意味着她有精力感受到所谓的无聊和空虚。不够富有,意味着她无法凭借钱和权力随意重写自己的人生。她有过高的期待,又缺乏改变命运的真正资源,这个位置本身就是焦虑的温床。现代中产几乎都是在这个位置上活着。
💸 弥补落差的方式:消费与情感冒险
艾玛试图通过以下两种方式弥补落差:
1. 消费:购买身份叙事
她开始不断迷恋那些漂亮的衣料、精致的饰品、风格高雅的家具。她买的不是物品,而是一整个身份叙事,想通过组装一套布景,证明自己是被命运放错地方的上层人。
这和今天许多中产的消费逻辑非常接近:表面上是我喜欢,深层是我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那种人。你要通过物品对外输出一个故事:我走在对的人生路径上。
消费可能确实能在短时间内缓解窒息感,却根本动不了焦虑的根。物品一旦变成日常背景,她就需要去追求更昂贵、更新奇的东西,个人的债务雪球越滚越大。
她其实也隐约知道,这些钱并不该这样随便花;但正因为知道,她才更需要买得更狠一点——如果停下,空虚会立刻涌上来,连带着一种强烈的羞辱感:原来我就是个普通人的太太。
消费对中产是双重绑架:一方面,它给你提供一个廉价而迅速的自我升级通道...另一方面,它把你锁死在更加不可逆的现实结构里,债务、固定成本、对收入的依赖,让你更加不敢真的撕毁剧本。
你越想通过消费证明自己没有被欺骗,越会在账单上看到命运的冷冰冰数字:你其实是拿未来几十年的劳动,替这套叙事付费。
2. 情感冒险:寻找“故事”里的自我
艾玛走的另一条路是爱情——更准确地说,是浪漫叙事本身。
她并不是单纯地性压抑,也不是出于某种欲望失控,而是在寻找一个能把她整个人重新命名的东西。婚姻没有给到的,她希望从婚外爱情里得到:那种你与众不同、你的生命值得一段轰轰烈烈的戏的确认。
罗多夫和莱昂,对她而言,都是载体。她真正迷恋的不是这个男人本身,而是和他们在一起时,那套熟悉的小说语法:暗号、偷见、诀别、重逢、誓言。她终于过上了书里的生活,哪怕只有几个片段。
这和今天中产对爱情、热情、理想工作、灵魂伴侣和命运之城等概念的迷恋,本质上是一回事。人们不是单纯在追求一段关系、一个岗位或一个城市,而是在追求一个更像故事的自我。
这些动作未必错,但如果它们只是用来延续那套浪漫叙事,而不是去触碰现实结构本身,就很容易复制艾玛的轨迹:短暂的高潮之后,是更深的疲惫。
她对爱情的期待,本身就是小说喂给她的。**她希望有人永远理解她、永远把她当成唯一、永远用热情抵消庸常。她拒绝承认任何一段关系都会不可避免地掉进日常、摩擦、误解和倦怠。**她要的是一个可以替她承担全部人生意义的东西。当这样的期待落在真实的人身上,失败几乎是必然的。
💔 中产焦虑最残酷的地方:系统性问题的私有化
艾玛身上有一个特别现代的细节:她很少把问题归咎于制度或阶层,她很少明确地问一句:为什么我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被写好一半?她把所有失败都归因于个人:丈夫不够浪漫,情人不够真心,自己不够勇敢。
她怀疑命运,却从未系统地怀疑构造命运的那套社会规则。
这正是中产焦虑最残酷的地方:底层的愤怒还有机会指向结构不公;上层的冷漠不需要解释;唯独中产,既受过足够的教育,知道结构这个词,又深深卷入这套结构的运转,需要靠自己的服从来保住现有的位置。
于是他们对外沉默,对内自责,把无法改变的结构性困境,通通转译成自我失败:我是不是不够努力...
你可以理解为,现代社会对中产完成了一次极其成功的内化:它一边向你宣传条条大路通罗马...一边在现实中不断收紧道路... 当你撞墙的时候,你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这套话术,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我不行。这种把系统性问题私有化的过程,就是焦虑之所以顽固的原因。
💥 终极的戏剧:自我毁灭
艾玛最后的自我毁灭,和她一生的信念高度一致:她始终相信,一个真正重要的人生时刻,应该是激烈的、戏剧性的、带着浓烈情绪和极端选择的。她没有机会在现实里实现这种高光,于是就把死亡本身当成了终极戏剧。
这是一个极端版本的宣言:如果你不给我小说里的生活,我就以小说式的死亡结束这一切。
这种轨迹在现实中以更隐蔽的方式遍地复制:有人用透支健康、透支感情、透支信用的方式,把自己慢慢推向精神和身体的崩溃。
中产之所以如此容易活成包法利夫人,是因为他们恰恰是现代社会叙事机器的主力受众和主要燃料。这套脚本本身不是恶的,但在上升空间逐渐缩小时,它就变成了一个难以兑现的总承诺。
他们越是努力扮演一个好中产,就越容易在某个瞬间醒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更像是一种被要求自我管理的劳动力资产,而不是叙事里的主角。
💡 走出困局的可能:改变与叙事的关系
如果不想活成包法利夫人,首先要做的也许不是改变生活条件,而是改变我们和叙事的关系。
承认理想生活是建构物: 慢慢承认:那套被反复许诺的理想中产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建构物,而不是自然真理。当你愿意承认这一点,你不再把没能达到某些标准视为个人彻底失败,而是视为一场游戏规则变了的共同遭遇。
切断消费与身份的链接: 你会更愿意为真正对你有意义的东西花钱,而不是为故事里的自己花钱。
接受人生的有限性: 把爱情、工作、城市这些东西,从意义总账里拆分出来。接受它们的有限性...
把被欺骗感转化为冷静审视: 试着把被欺骗感转化成一种对世界的冷静审视,而不是对自己的单向攻击。在承认结构不公的同时,仍然选择在某些局部认真生活。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当然不会替今天的中产开药方。但他给我们看了一种极端结局:当一个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外界给予的叙事上,却既没有力量去兑现它,也没有勇气去拆毁它时,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既不肯过真实的生活,又无法跳出虚假的梦境,只能在二者之间一点点被撕裂。
我们读这部小说,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看见艾玛的失败,而在于看见自己。我们至少有机会意识到这一点,并在意识到的基础上,做出哪怕一点点不那么自动化的决定。
那就已经比包法利夫人幸运得多了。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