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注定失败的人生里,你还想不想做一个体面的人

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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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向来如此便对吗?五千年的的客观规律不会打破吗?新的世界不能被创造吗?即使命运在他的时代最终的回答的是不对,不会,不能,就要这样认输吗?辨证唯物的角度看,代际的传承下,螺旋的上升中,东风会再度吹起,个人在时势的变化下,还要对命运的课题做出自己的庄严回答。我们无法掌控命运要将我们向哪里推去,但永远可以有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会当水击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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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看情节,《老人与海》的故事似乎简单得近乎单薄:一个老渔夫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被整个村子当成倒霉鬼,第八十五天他独自出海,在远海挂上一条巨大得几乎不可思议的马林鱼,和它搏斗了三天三夜,终于把鱼杀死,绑在小船一侧拖回家。但在回程路上,血腥味引来一波又一波鲨鱼。老人尽一切可能抵抗,直至用完了鱼叉、匕首、短棍,最后只能拿舵柄拼命,仍然没能保住猎物。等他回到岸边,那条曾经壮丽无比的鱼只剩下雪亮的骨架。老人筋疲力尽,拖着船回到破屋,睡去,梦见少年时在非洲海滩上看到的狮子。

看完以后,很多人会说:这不就是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励志故事吗?好像整个小说就是那句鸡汤式名言的注脚:要坚持,要不认输,要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样的理解当然有一点道理,但是远远不够。要说清《老人与海》到底讲了一个怎么样的深刻故事,必须认识到:它讲的不是如何成功,而是如何体面地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它的哲学高度,其实也不在于永不放弃的口号式标语,而在于对命运、尊严和存在方式的一种冷静提问。

要看清这个故事背后蕴含的深刻含义,需要我们把整篇文章慢慢一点一点掰开揉细展现出来。


一、失败者的自我要求

老人圣地亚哥是一个运气用完了的人。连续八十四天打不到鱼,在一个以捕鱼为生的小村庄里,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收入,也失去了社会的评价。他的徒弟被父母强行换到另一条运气好的船上,他的茅屋贫穷到几乎入不敷出。他每天仍旧把渔具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一个还在认真工作的人一样。

这一点非常关键:

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是失败者,但在他自己那里,还保留着对职业、对技术、对自身的某种认真。这也是整部小说的起点:在社会意义上已经被失败定义的人,是否还有必要维持一种自我要求?

第八十五天,他决定一个人出更远的海。**他不是豪言壮语地我要证明自己,而是很平静地做了一个技术判断:**过了近岸的那些小鱼群,到大鱼巡游的深水区去试试。

整部小说从头到尾几乎没有我们习惯的那种励志独白,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细枝末节:他怎样安排鱼线的深度,怎样判断海流,怎样感知风向,怎样通过飞鱼、燕鸥的动态判断远处是否有大鱼。

这些细节有一种特别冷峻的意味:在命运面前,真正的尊严并不是喊口号,而是把自己的手艺做到极致。人的体面,首先是一种对工作的严谨,对生活的尊重。


二、残忍的温柔与文明的悖论

当那条巨大的马林鱼终于咬住钩时,情节真正开始推进。**老人并没有像许多冒险故事那样欢呼,他反而几乎是敬畏地意识到:遇见的是一个值得一战的对手。**他称呼那条鱼为兄弟,一再对一条鱼说话,并且承认它的高贵、力量、美丽,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杀死它。

这种矛盾,其实是小说哲学中的一个关键节点:**人在自然面前,一方面把自己看成万物之灵,理所当然地捕猎、占有,另一方面又隐约知道,对方也是生命,也有尊严感。**老人对鱼的尊重,并没有阻止他下手,甚至没有减弱他杀死对方的决心。恰恰因为相互尊重,他才认定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猎获,而是一场足以衡量自己一生价值的决斗。

所以他才会说:我要把你杀死,鱼,但在我杀死你之前,我要感谢你带给我的这场美妙的搏斗。

这句话有一种残忍的温柔:

人对自然的侵夺,被一种审美感包裹,仿佛因此就不再粗暴。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告诉我们,最危险的暴力往往就是这样温柔化的暴力。老人与海没有用那么多先进的概念,但通过老人对鱼的感叹,展示了一种深深的悖论:人类可以在毁灭一个生命的同时,由衷地赞叹它的伟大。甚至正是因为对方伟大,才觉得杀死它是值得的。

这种逻辑悖论,其实就是文明深处的暴力逻辑。


三、与自我形象的决斗

三天三夜的拖曳,则是小说最有戏剧性的部分,也是哲学意味最浓的部分。老人清楚地感觉到老迈:手抽筋,视野模糊,肩背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是第一次打大鱼和我还有办法,那其实本质上已经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在用过去的经验为现在的行动寻找合法性:

我之所以还值得做一个渔夫,是因为我还在行动。

这里就触到《老人与海》真正的故事:这也许不只是一个人和一条鱼的决斗,而是一个人和自己的职业、和自己的自我形象的决斗。老人并不指望靠这一条鱼翻身致富,他只是要在最后的年岁里,证明自己还配得上渔夫这个称号。对他来说,这条鱼不仅是猎物,更是命运递来的最终考试卷。

海明威给出的答案显而易见:值得。

这就是那句名言的前半句: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

所谓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不是说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不会失败,而是说:人的存在方式不该是自动屈服于失败,甚至不该把会不会成功当成行动的唯一尺度。

换句话说,人的尊严不靠结果来证明,而是在一开始就决定:即便我很可能失败,我依然要挣扎一番。


四、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这就引出那句更常被引用的话: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小说里的语境完全不是这样。老人最后带回来的,只是一副空空的鱼骨。他筋疲力尽地爬上岸,甚至连鱼骨也不再去看,只是躺倒在床上,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反抗。

这个情节蕴含的真正的含义在于:在走向这个彻底毁灭的过程中,他有没有背弃自己的标准?有没有因为看见自己大势已去,就心安理得地放弃搏斗?在鲨鱼一次又一次咬掉鱼肉的时候,他不断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他明知道这一定是输局,却没有偷懒,没有装作看不见损失。所谓不能被打败,并不是一定要赢,而是一种不提前投降的态度。

我们把视角放远一点,就会看到另一层哲学意味:大海并不恨他,马林鱼也不是他的仇敌。自然对他完全没有道德立场,海风、洋流、鲨鱼的嗅觉,这一切只是按自己的规律运行。**世界既不公正,也不不公正,它只是冷静运转。**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其实没有任何赢的保障。

所谓命运,就是这样一种冷冰冰的结构。

在这样的结构里,人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决定自己要以何种姿态去参与。

他尊重了这个世界原本就无保障的事实,又在这个事实之内,把人的抵抗能力推到了极限。这里其实已经非常接近现代存在主义的态度了:

世界没有预设意义,也没有给你任何成功承诺,但你仍然可以透过行动赋予自己的生命一种秩序、一种气质。


五、姿态的继承

这样的存在方式非常孤独。老人一路上几乎没有同伴,他需要通过说话,维持自我意识不崩溃。整条海上之旅,真实的他只有一个人,却通过对话构造出一个满是见证者的世界:你们都看着,我在拼命。我不是偷偷认输,而是公开地、被自己和想象中的他者看见地战斗到最后。

小说开头和结尾的少年曼诺林,是真正关心老人的人。在小说结尾,男孩看到那庞大的鱼骨架,终于意识到老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以后一起打鱼。我会给你准备新的鱼叉。

这句话不是安慰,而是一种继承:他愿意让老人的失败经验,变成自己成长的起点。老人睡着后梦见狮子,那其实也是少年时的记忆:那些在非洲海滩上奔跑的狮子,是他心中不肯被年龄和疲惫抹去的生命象征。老人其实并没有赢得这场搏斗,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物质遗产,但他留下了一种活法。

这就是小说在哲学意义上的永恒:

生命会终结,但某种存在方式,可以在代际之间传递。


总结:什么是真正的体面?

回过头来看《老人与海》的故事,它其实在回答一个极其简单却坦白的问题:当你知道自己大概率会输,你还要不要认真面对世界?

老人的全部胜利,只剩下:他没有在任何时候自欺欺人地说算了。

这就是它的哲学高度所在:它不是告诉你坚持就能成功,而是告诉你**即便坚持还是不能成功,也值得坚持。不是告诉你所谓的人定胜天,而是告诉你人在知道胜不过天的情况下,仍然可以不卑不亢。**不是告诉你结果不重要,过程才重要,而是更狠心地展示:**有时候结果糟糕到连过程很美好这句安慰话都说不出口,但人的尊严仍然可以存在于那些没人注意到的用力之中:**你握住绳索的那一刻,你抬手挥下短棍的那一下,你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的那个瞬间,这些东西构成了你作为人的核心。

毁灭是世界对你的态度,打败是你对自己的判决。前者你无法控制,后者仍在你的手里。

《老人与海》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注定失败的人生里,你还想不想做一个体面的人?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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