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猪意识流

韩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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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猪是搞语言学的,路数偏于传统,养成习惯,凡事都想搞点小考证。不同地方的语词,很可能出乎同源,比如北方说“旮旯”,南方说“角落”,用各自方言一读,还真怕是一个词。吃之一道,真讲究起来也可以考一考。比如吃菠萝要拿盐水泡过,以免蚀嘴巴,这大约不稀奇。后来读舒国治书,说台湾吃西瓜,有抹盐的一种吃法,增其风味,大抵受南洋人影响。又听说毕生精研吐火罗文、巴利文的著名国学大师季羡林,善替人着想。学生馈赠荔枝,却不知季老对此物过敏。季老不愿扫学生的兴,遂在舌头上涂点盐,硬吃两颗。季老是山东人,如此看来,抹盐这件事也是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当然,语词的关联,原因往往是历史上语言播散,不宜分析成人类的共同心理使然。但抹盐这件事,更像是每种文化各各应用其智慧,独立发明的。这些智慧是数千年的沉淀,比老祖宗的国学还要经典,更非个人轻易能颠覆或突破。这固是就吃和烧的大方法说。若论具体的菜,比如宫保鸡丁、葱烧海参、南煎丸子、木须肉这些今日常见名目,估计都是晚清以后产物,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又是清不同于宋,唐不同于晋了。虽然,谈者总喜欢说诸如汉代“五侯鲭”就是小日本刺身的祖宗一类话,那仍是在不懈地考。无论如何,山猪既是山猪的资质,更不可能凭空创造出啥美食来。刚自己做饭的一两年里,还未尽褪《中华小当家》的毒素,美滋滋搞过几个创意菜,懂的人将谓之“瞎烧”,结果比food court的中餐还要难吃,试想哪是何等造诣?自兹厥后,不敢师心自用,即便稍有些创造,也是文献足征,无一字无来历。比方说有回住Airbnb,配有烤面包机。山猪想,钱也付了,不用白不用,就买了一袋面包,放两片进去烤,一咬一声脆响,真比没烤过的好吃,咔咔几下,连牛奶都省了!从此发愿,待成功了要买上烤面包机。却又做不到延迟享乐——无怪乎成不了功——,一心想吃烤面包,就把面包片置于自家平底锅上两面烘,效果倒也有烤面包机的七八成,吃了个不亦乐乎。现在家对面是Pizza Nova,其最绝的却不是pizza,而是蒜蓉蘸酱。每次山猪都加一块多钱买一盒蘸酱,等披萨吃完,蘸酱还有,于是又把面包片上锅一烘,消耗剩余的蘸酱,一块多钱,涓滴不剩。这都是临时创意之吃,而敢于作此创意者,皆因山猪见过烤面包机才有的自信。其学有根柢,大抵如此。即便不是山猪,比如专业餐饮人,恐怕也不宜脱离矩矱。请问十年来的网红食物,又有哪一样配给烧饼油条提鞋?

山猪遂想,自己竟不能见多识广,于世界各文化之吃、之烧,探其纷异,理其脉络,以至于自己的吃、烧也只能寸视矩步,但求无过,烧来烧去这两个菜,此可惜之一也。又忆及舒哥书中说,在外国见到一对恋人,寒冬朔风中,左手一个冰淇淋,右手一瓶矿泉水,的是行家!这却不知是个人创意还是文化所传授,总知道自己绝无这般创意的天才,此可惜之二也。都到这地步了,仍是厚着脸皮大谈吃,尚祈看官念及山猪吃不了细糠一节,包容则个。

就蘸酱一题,有两点可说。第一是山猪吃薯条从不蘸酱。大抵种种吃,凡变成吃调料、吃蘸酱,总归落于下乘。虽则油炸的菜如锅包肉、糖醋里脊,吃的就是个蘸酱;推广言之,红烧糖醋豆豉之类,又莫非吃调料,是以绝对的白嘴吃,实在多乎哉不多也。可另一方面,油炸菜若真好,毕竟也该经得起白嘴吃第一口第二口。尤其是薯条,醉翁之意原在土豆的香糯,最好撒上些盐便送入口。土豆味淡,架不住工业调味品,一蘸,立马变成纯吃番茄酱,等于浪费了薯条。店里发的番茄酱拿回家,烧番茄炒蛋时加两包,才是正经用途。今之番茄已无番茄味,人人皆知,“吃蘸酱”是无奈之举,不以为丢份。理论上还可烧番茄鱼块,但这个菜似乎必须使炸鱼块,山猪却不会炸。若不去炸,硬使冻鱼排,腥味怎么也压不住,山猪从未成功过。冻鱼排要么直接进烤箱,要么和青椒炒煮,黑胡椒调味,径奔着它的腥去吃,此外无用武之地。这是题外话了。第二是有些外食饭店,山猪乃是赏识其蘸酱而去。前述Pizza Nova就是一例。另一例子是pho店。舒哥昌言目测食肆之法,山猪学不来,唯有pho店,似乎极容易目测,其大略是两个看。一看店铺本身,若从装修到菜单,调子是白晃晃、空荡荡的,纸张多以塑封,啪啪响,便有戏,甚至可能是越南人所开;反之,若杂以他种炫酷风格,有似泰国馆子,菜单像本论文集,则不必进去。二看pho的照片,若压根不贴出照片,或照片上的pho只有牛肉、豆芽、香叶,便可放心;若见到少许洋葱,犹可一试;若见香菜,建议莫再抱侥幸心理;若有葱、生菜、卷心菜或别的什么,满满铺了一碗,那想必是来自food court的盛情款待,包你一吃难忘,深慨那12.99元+GST的学费没白交。北美之不分新马泰越,一如香港之不别京川沪,故而目测pho法最好略知一二。好信息是目测一轮下来,佳店仍自不少,而那佳中之佳的点睛之笔,却是无法目测,只能亲试:辣椒油。在大温和滑铁卢吃过的好pho店也有三四家,末了到辣椒油,竟有拿是拉差敷衍的,或者虽为自制却是甜辣的,或者掺入萝卜干而偏咸的,山猪都有种功亏一篑之感,为之咨嗟不已,虽然对于他们熬牛肉汤的心思,还是颇予尊重。只有Richmond-Brighouse的一家,系越南人所开,其中的辣椒油正宗无可挑剔。须知这在香港,原是许多潮汕小铺出手便有,可见北美餐饮对于pho这种不太困难的东亚食物,也算有些努力成果,临到辣椒油的小节,终是露了马脚。好pho原不须辣椒油,山猪也不太吃辣。但山猪性情乖戾,有心拔出真高手,揭穿假高手,故而特为注重pho店的辣椒油。那最后两三口的粉,必要留出来加辣,用作检测的。

前说到薯条,实在各店水准参差太大。倘是像山猪这样不时吃快餐的,应当把生活圈子里各店的薯条考察明白,第其甲乙,心中有数。此项工作越早越好,从而日后吃快餐绝无扫兴之时。题外话,要想不扫兴,似应直接排除麦当劳。Tim Hortons的薯角制法和寻常薯条不同,外脆里糯,有时一下买两份,一份当场吃了,一份留着明日烧地三鲜。此馔须要过油,又是山猪力所不及。寻思三鲜之中,青椒最好办,茄子因其有皮,煎过便得其脆,况且茄子主要吃其内里之糯,只有土豆是非狠炸不可的,便拉这薯角来入角。如此烧出来,颇得正宗地三鲜之长处,大可解馋。只可惜Tim Hortons的薯角终究是略调过味的;倘并调味也无,这地三鲜将更得农家菜清腴之妙。

与快餐一样担负不健康骂名的,要数方便面。舒哥以为一碗方便面里,最灵的是胡萝卜干,山猪倒不置可否。况且山猪吃的是出前一丁,蔬菜包一概从略。却非批评它阳春,这只是合于香港茶餐厅之餐蛋面、炒蛋烘多士等一派黄澄澄景象的标准设计,也算一种审美。一如云吞面、牛腩面(广式而非潮式)面苦汤苦,再烫两棵苦芥蓝,此也算一种审美。言归正传,方便面的绝配,不知看官以为是什么。要是你我各写一物在手心,山猪的手心将写着“海带”。海带明净醇和的海味,最能衬托方便面的面香,整碗面吃来英华内敛,此紫菜不能望其项背者。统华有种海带芽,一包只售六七元。山猪每于煮方便面时投四五颗,煮后展开成海带。当此之时,倒嫌蔬菜包啥的碍事了。

只言片语的线索,有时倒也激发山猪的灵感,挪过雷池小半步。吾乡童谣云,“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唯吾乡处处吃白粥,后山猪到香港,又见识了咸粥,却从未吃过糖粥。直到今年,因在沃尔玛买的核桃消耗太慢,恐其hao1掉,忽忆起这首童谣。又记得《老老恒言》末尾几十种千奇百怪的上中下品粥,连竹叶粥、贝母粥都上榜,这老老实实,固精益智的核桃何遽不可粥乎?于是大胆尝试,小心求证,把核桃以菜刀压碎,投入粥里,复加糖同煮,成品为粉褐色,其油脂与甜味相包融,核桃松散而米粒软糯,两者口感若即若离,勺子一口口吃着,极是温暖。且不知是什么科学原理,投入核桃后,煮粥便不会溢出,更省却清理灶台一环。从此早午饭间但得余裕,常自奉核桃粥一碗。记得当年在南丫岛,根据芥川小说试制山药粥,似远不及这核桃粥,盖山药的块头实在和米粒差太远,可叹日本狐狸还差点口福。

若午晚两顿吃粥,还得是白粥,作为夜宵则最佳。子曰不时不食,小郭曰姑奶奶今天叫你不食也得食,山猪倒以为,不时而食别是一种乐趣。舒哥说人要任性才健康,不可到了点叫吃饭就吃饭。这或许是人同此心之论,否则何以有brunch,有下午茶,有夜宵乎?毕竟人饿的时候是不会想烧饭的,山猪时常在五点多吞了两片奶酪面包或一块剩pizza,一杯牛奶下肚,坐在床上,念叨着晚饭要解冻这个那个,等烧完吃完洗完,得展开绝地反击,把某几篇论文读了、把某个劳什子邮件发了、把……就这么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坐着,躺着,念叨着,念叨着,睡过去,睡着了。等醒来,已经万籁俱寂八点半,大势去矣。眼下之计,唯有好好搞一顿夜宵,才能让自己觉得还在健康生活,不算颓废。这种时候是没工夫搞炖菜的,况且山猪的夜宵,必得是正儿八经,白粥配俩炒菜。这白粥要稍微水一些,似淡蓝的水面上,浮着些露头的米粒,最佳,切不可搞成插筷子不倒。粥的这一种水,乃是为了稀释炒菜的油。反之,这炒菜必制得油些,方能发挥白粥的水。比如五花肉煸出油,拿这油和蒜薹同炒,也可炒苦瓜,须另加豆豉,皆是绝好的过粥菜。近日山猪于统华购得一块鸭胸脯,一半烧了莴笋鸭肉汤,另一半受芫爆散丹的启发,试制莴笋丝炒鸭丝,倒意外地成功。先把鸭丝煸出鸭油,复以之炒莴笋丝,出锅前撒胡椒粉,一样是取其油以配粥。究竟此味跟芫爆散丹有何关联,山猪自己却也说不上来,或则仍是山猪要学有根柢,狐假虎威,凑上一个citation罢了。一般山猪再来一个自己喜欢的番茄炒蛋或糖醋黄瓜炒蛋,或者菜脯蛋,或者炒青菜略搁些虾米,或红烧冬瓜,或糖醋豇豆。这么一顿夜宵,感受上绝不输香港的潮州“打冷”。

舒哥说过在北方喝酒宿醉,第二天早上来一碗面疙瘩,就是最好的疗愈食物。无如山猪对面疙瘩、年糕都不太欣赏。这种疗愈的意味,山猪倒借鉴香港茶餐厅的牛肉番茄蛋花汤泡饭,略作改良,差可仿佛。这改良的一点,乃是剩饭须煮得湿些,置冰箱,待取出时尚有成坨的意思,正可做不及格的蛋炒饭,便对了。牛肉切片,稍微腌过,不用煎,直接下滚汤里煮,连同番茄、剩饭,最后打入蛋花,撒葱花。加拿大的牛肉极新鲜,即便汤里有些血沫,色呈粉红,吃着倒不腥。粉红的汤、有点疙瘩的泡饭,大块开胃的番茄,山猪总吃得唏哩呼噜,虽没有宿醉,竟有种喝醒酒汤的安然舒泰。这种剩饭怪物,也是不时而食,最有滋味。

上述这种疗愈食物,必要堆得满满一碗,要穷相尽露,似乎是脚夫一类人蹲在门槛前吃的,才佳。若寻常吃白饭,山猪倒不喜满满一碗,尤其厌恶小碗上面一个圆的穹顶,仿佛那是电视剧里,亮堂美满的家庭在餐桌吃饭,一个着围裙的“李妈”正端上汤来,看似名门正派,父慈子孝,实则夫妇儿女甚至李妈俱怀不可言说之事,家庭之崩裂似雷雨将至。山猪吃饭的喜好,乃取中日本人的一个“小”字。饭是小小一碗,不,半碗,松松散散,最见品格。炒一盘葱爆牛肉——严格来说只是“葱煎牛肉”——,一齐吃尽,碗底不见饭,盘地不见油,最是酣畅。汤也浅浅半碗,无论是萝卜豆腐汤、辣豆腐汤,只作点缀,盖噉饭究竟以咀嚼为主。不过有些汤,像排骨汤,更宜于拿《水浒》里那种浅酒碗来盛。在香港街头吃中饭,若汤盛于此种碗中,店家往往不俗,例如西环的潮州老馆子德记。说到排骨,加拿大却非长项,人皆言其有股腥味。山猪虽吃不出那腥味来,但曾烧了冬瓜排骨汤想配蛋炒饭,一尝只剩咸腻,排骨汤的神采半点没有。自此便不怎么烧排骨汤。只有一种广东路数的合掌瓜胡萝卜排骨汤,以瓜之清苦镇压排骨,倒服服帖帖,配上半碗饭,再一小盘红焖虾或大葱炒鸡蛋之类的,增其活泼,是顶适意的中饭。

末了说及早饭。各地早饭花样都极多,似乎仅表示换花样的需要,没法天天盯着一样吃。于山猪而言,早饭的最高境界是吃如不吃。有些早饭固是极好的,比如夏天里生煎馒头,冬天里豆浆油条,或芝麻汤圆,潮汕的牛腩河粉,香港的肠粉、番薯糖水。甚至茶餐厅醒神早餐,更甚至麦当劳muffin,也颇可吃,盖晨间第一顿,饥者易为食也。但要经得起天天吃,这里没一项能过关,皆因太实在,未达老子所谓损之又损,山猪所谓吃如不吃的境界。只有武汉的蛋酒,山猪自诩能天天早饭,吃而不腻。一碗下去,身子热乎了,胃舒服了,头脑精神了,却又什么都没吃,毫无负担。山猪当年在深圳商场吃过,犹嫌其制得太厚实。后来温哥华上班的楼下,有家武汉人开的,却太甜。现如今在统华购入一种酒酿,水烧开打一个蛋,立时搅了,丢半勺糖下去,正好。一罐酒酿可以连吃两周,个个早上无欲无求。固然不反对再来个面窝,唯恐一添之后,反倒无法天天吃了。

世上之物,往往靠宣传,声势夺人,名分便定了。不知怎的,都说武汉的早饭是全国一绝,实则中国各地,哪儿没有热热闹闹的早饭文化呢?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说杭州是美食盆地。山猪冷笑,何须杭州,只消把浙大东一东二两层食堂的早饭,置于武汉“过早”之侧,也足可分庭抗礼了。梦中常常出现一个临水的圆形建筑,看着陌生,脑中却明明知道是浙大的东一食堂,走进去要吃条头糕,师傅正在收摊,说你来得也太晚,卖光了。再闯入一条圆形巷弄,寻到一个铺面,知道那是苏州的朱鸿兴面馆,雕花门扇却尘封着。醒来之时,知道自己是饿了。现在家门口是白雪皑皑的plaza,山猪幸得统华接济,早上能有一碗热蛋酒吃,便该知足矣。倘若还许山猪在吃上面做一番美梦,那么,四个明火灶、一套双立人的不锈钢锅、一个能放下整尾大黄鱼的蒸笼、门口一家朱鸿兴式的面馆、一家拿冰镇玻璃杯装root beer拿钢丝网装薯条的A&W、一家Sobeys档次的洋超市、一家蔬菜品种每天不甚固定而时有惊喜的钱大妈,隔一阵有担着菱角、笋干、野黄鳝一类土产或嘉兴粽子、炸臭豆腐一类点心的世外高人来摆摊半日,具备以上,夫复何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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