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的职业故事集:60岁的老年痴呆病患(三)

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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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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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不会撒手的人

公共监护人呢,其实就是政府给安排的爹妈。

当一个人因为精神或认知方面的问题,再也没法自己做决定了,而她的亲人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或者不愿意担这个责任,那么政府就会派一个专业的法定监护人来做这件事。这人既不认识她,也不和她住在一起,但他会依法代表她,帮她签字、处理各种申请、做那些重要的人生决定。比如住不住养老院啊,要不要接受某个治疗啊,一些家庭服务选哪家啊,都是他来负责。公共监护人呢,不负责日常照料,也不会天天来你家盯着人吃饭洗澡,他们更像是个法律上的守门人,确保人们不会掉进制度的缝隙里,直到被吞没。

他们算是一种制度性的兜底,是一个在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不会撒手的人。

这份法律父母的工作,其实很不好做,因为他们面对的常常是一大堆乱成一锅粥的,没有人想要接手的错乱人生。他们不是亲人,却要像亲人一样站出来拿主意;但他们又不能真像亲人那样随便下决定,还得处处讲证据、讲流程、讲原则,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背上责任,甚至违法。

所以这群人,又要讲法律,又要讲人情,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工作。毕竟他们法律上的这些子女,差不多都是些没人愿意管的人。走到这一步,大多数都已经把亲戚朋友的情分耗光了。这份工作的压力非常大,难度又高,因而总是非常缺人手。所以说,要给Chloe申请公共监护人,我们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切切实实地证明她需要一个公共监护人。然而她有老公,有成年的女儿女婿,要申请是很困难的。

我给Katria说了申请的难度:医疗方面只能证明Chloe没有认识行为能力需要监护人,但是他们没有办法证明家属做不了监护人。Katricia听我松了口,简直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请我一定要帮忙。

我给医疗团队说了这事儿,他们倒也见怪不怪了,只要能让病人出院,什么方案都可以试一试。

要申请公共监护人,需要去本州民事与行政仲裁庭交申请,然后排期等开庭,所幸我们是医院,可以走紧急程序,也就是插队。听证会安排在三天之后,通过视频会议进行。

我至今还记得开听证会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Chloe一大家子都来了,小宝宝托给了邻居照看。他们应该是开了很久的车,每个人看起来都风尘仆仆的,很疲惫。我问他们要不要喝茶,指给他们看会议室角落里有热水茶包和纸杯,护士长也不太忍心,去护士休息室的冰箱里拿了半瓶鲜奶过来,让他们先休息。他们应该很紧张,我给他们讲大概的流程是时候,他们三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僵硬,不怎么说话,只是点头,或者说谢谢。

时间到了,医疗团队先进来,最后是坐在轮椅上的Chloe。

她看起来表情很平静,虽然显得懵懵的,但是不像是太糊涂的样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笑,但是显然不太记得人,只认得带她做锻炼的理疗师,还有几乎每天都在的护士长。

那天的冲裁员是以前打过交道的一个公共监护人,有着一张因为干了这行很久而不苟言笑的脸庞。我知道她是个很难讲话的人,曾经有一次还把一个新加坡来实习的年轻医生说哭过,搞得我多少有点悲观。

她让我们先一一介绍自己的职责,接着就是团队汇报。

主治医生先发言,简洁明了地陈述了Chloe的诊断结论、目前的认知功能水平、行为风险,以及住院期间的关键事件记录——包括深夜离院企图、打人、拒绝进食等等。护士长补充了护理观察的细节,说她现在已经无法自主洗澡穿衣,也无法理解用药指示。

社工在这个场合里的作用有限,我坐在家属身边尽量把医疗和法律用语解释给家属听,然后陈述家庭和社会背景:这是一个典型的乡镇家庭,父母打零工,女儿要照顾孩子,住得远,交通也不便;加上她不到退休年龄,政策覆盖不到位。我的意思主要是得让仲裁员知道这不是他们不想照顾,而是他们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仲裁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边听边做笔记,偶尔会翻一翻她桌上厚厚的材料。

等我陈述完,她问道:“接下来我想请家属说明一下无法承担监护人义务的原因和考虑。”

房间一下子静了。

Chloe的老公不时转头看身边坐在轮椅上的老婆。Chloe则无聊的东看看西看看,偶尔拿起老公的茶杯,闻一闻,像是不喜欢,又放下。

Katricia看着桌面,手指捏着纸杯。

女婿则低头看着鞋子,像是在等别人先开口。

我想帮忙,但我也知道,这一刻,不是我该说话的时候。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催促。

最后还是Katricia先开口:“我们不知道怎么做。”

冲裁员没说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她有时候不认得我们了,闹得很厉害,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她要半夜起来玩,爸爸只好也半夜起来,他很久没有睡过觉了,他也很累的…而且我们怎么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都是乡下人,我们那里只有一个很差劲的养老院。妈妈以后肯定是要住在城里的养老院的,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到时候她要治疗什么的,我们也不懂啊。哦,还要申请养老金还是什么服务的,我们也不懂,搞错了怎么办啊。”

我盯着电视里仲裁员的脸。

哎呀,她脸上又出现了我熟悉的表情,那种”理性怀疑“的表情。完了,她要反驳了。

果然,她开口了:“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不是要事事都要懂。养老院的选择、医疗方便的决策,这些事情不会让你们独自决定的。医院有社工,养老院有协调员,医疗人员和社会服务机构也有责任要解释清楚。你们只要做出合适的判断而已。”

没人说话。

又是好一阵沉默的倒计时。

大家都焦急的看着这一家人,但是他们都低着头。

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爸爸!“

是Chloe。

(啊,我总算找回了账号和密码可以继续写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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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宁一个旅居海外的行为干预师,三个孩子的妈妈,爱织毛衣爱读书爱看树看云看大海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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