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終章)

Zakh-Mai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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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我必須做個了斷。雖然,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可能只是去做一個供奉的祭品。
我看到了,隱藏在黑暗中,有一星點的幽暗的綠光,細微的,像是脈動一般有節奏的忽明忽暗。那距離似乎很近,但是又好像遙不可及。我就像是失心瘋一般,一步一步向著那光源靠攏,有幾次感覺近在咫尺,伸手想抓,卻發現我錯算了距離。就像是人爬山的時候,總以為那下一個山頭很近,用走的,很長的距離,很長的時間,一走就是幾年。
我在繞圈,兜兜轉轉繞來繞去,完全不受控制,直到抬起頭,看見了教堂的大門,我停下了腳步。
從鐵柵欄的縫隙往裡看,塔蕾莎跪在青石板的地上,高大的像一尊一動不動的石像。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在等我,背對著我,全身都是破綻,我反而不敢輕舉妄動。
我儘可能不發出聲音,一點點貼過去,將自己藏在樹影之中。她依然一動不動沒有絲毫動作,但是我覺得她已經察覺到了我。破碎的袖口沾滿了溼漉漉的泥,剛下過雨不久,這裡老是下雨,墓前的土粘稠潮溼,她在挖什麼東西,我已經有了答案,因為剛剛我看到的那微弱的光線,此刻就在她面前的土中。
卽便理智一遍遍阻止我讓我不要輕舉妄動,面對她毫無防備的樣子,我的行動還是先於思考,對著她後頸的位置,一錐子刺了下去。
她回過頭,肩膀歪了下。錐子扎入了她的肩膀,在真正感受到皮肉帶來的阻力時,我有一點難以置信,慌忙握著木柄向一旁跳開,雨後地滑,我踉蹌著險些摔倒,而同時,我的肩膀處傳來幻痛。
她面向我,卻依然保持著下跪的姿勢,看到我貪婪又膽怯的動作,臉上閃過了一絲譏誚,她沒有反擊,也沒有絲毫的疑惑,彷彿早就知道我會這樣做。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無聲的對峙著。
我緩緩調整著呼吸,思考著何時再次攻擊。
“所以,你在找這個麼?”塔蕾莎張開手掌,手心裡便是我丟失的那顆玻璃珠,卽便沾著泥土,我仍然能看到裡面幽綠色的螺旋紋,此刻像是有生命一般盤繞翻滾,像一條蛇。
我毫不猶豫地伸手想搶,她稍微往後退開一點,將那顆玻璃珠對準土地上的石頭,狠狠砸了過去。我反應不過來,眼睜睜看著,直到聽見了 玻璃摔碎的聲音,尖銳的,有如玻璃碎片刺入我的雙瞳,一片血紅,理智瞬間崩潰。
你不敢下手是嗎?那這樣呢?這樣你會不會不像個膽小鬼了?
殺了她,她是祭品,她毀了你最心愛的東西,讓她血償!
我爆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撲到她身上,用錐子拼盡全力地對著她的身體亂扎亂刺。這份天崩地裂一樣的瘋狂持續了幾秒,又或者持續了很長時間,我記不清了。狂怒導致的氣血上湧完全遮蔽了我的視覺,混亂的謾罵,負痛的慘叫,以及銳物反覆刺入皮肉的時候類似布匹撕裂的聲音。直到我被大力推開,我的視覺才逐漸恢復。
周圍一切緩慢湧入意識,先是地面上五顏六色的玻璃碎片,然後是星星點點的血跡,像是漏水的鋼筆被大力摔動嗩濺射的墨汁。由中心處向四周放射,沿著那些黴斑一樣星星點點的血跡,視線一路尾行,塔蕾莎固執地保持著上半身挺直的跪姿,原本破舊的布衣被撕扯得衣不蔽體,裸露著的肩膀靠近鎖骨的位置和小臂上佈滿了芝麻大小的孔和滲血的牙印,密密麻麻就像是蜂巢,我 如此不顧一切地撕咬亂刺,此刻卻像是酒後斷片一樣模模糊糊。塔蕾莎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掛滿了淚痕,她的眼睛是溼潤的,裡面是剋制的疼痛、恐懼、和憐憫?她像是每一個生物一樣,對死亡有這本能的恐懼,再冷漠也無法心如止水。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對我說著什麼,不是請求,而是一些我聽不清的東西。我再一次衝了上去,抗住她無力揮來的手臂,錐子再次刺入她的胸前,錐尖完全沒入至抦。塔蕾莎架起另一隻手抱住乳房,錐尖便刺入她的手背。她吃痛,想要奪下這微不足道的利器,但是最終只是猛地一把推開我,後坐力讓錐子從她手背上一同被拔出,過程中因為我摔倒的方向,原本的孔形傷口邊緣再度被錐子尖撕裂。
我從地上爬起來,又不管不顧地衝上去,對著我能夠的到的皮肉一下下亂咬亂刺。
車輪戰術,我腦中出現了這麼一個詞,就像是一群瘋狂的鬣狗去圍攻一隻雄獅,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直至雄獅的動作變得遲緩。塔蕾莎的推搡變得無力而緩慢,她的破綻越來越多,我好幾次刺中了她的腹部,她慌忙用手去捂。
卽便已經千瘡百孔,她還是沒有轟然倒地。或許對她而言,這種戳刺的傷口過於微不足道,但是積少成多,如此這般無休無止的攻擊,終將可以將她送入地獄。
最開始那份心愛之物被毀的憤怒已經冷卻,我也開始疲憊,這種重複的無休止的攻擊也極大消耗了我的體力。我開始注意到,她一直沒有還擊。從我最開始在背後偷襲她,她只是嘗試推開我,並沒有反抗。我不理解,但是我並不想放棄。只是,可能心態變了,原本只是洩憤,到後來慢慢變得帶有幾分神秘主義和宗教意味。
我靠著她坐下,抓過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刻下了那個一直被我記在腦中的圖案,這圖案很複雜,而塔蕾莎手背上的皮膚比看上去厚實,我鍥而不捨地用錐子的尖頭戳刺刮割,動作越來越急,但是畢竟這不是刀,所以她的手背也只是滲出絲絲鮮血。
那個圖案是祭品的標註,當我將其完美的刻上這個記號以後,我便可以進行最後的獻祭。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標記是獨一無二的殊榮,最有價值的祭品才有資格被印上這個印記,以前我覺得這個祭品是我,現在看,是我,就一定得是塔蕾莎。
以生澀且不流暢的線條,勉強拼湊出那個形狀,我如釋重負地地揉了揉手掌的關節,然後無意間發現,我的掌心刺著完全一樣的圖案,卽便隨著時間變得模糊不清,但是我知道,這和她手背上是一樣的。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跌跌撞撞向她走過去。之前所有的,彷彿都是視覺錯位產生的錯覺。真的近在咫尺,她並非我印象中那麼碩大無朋。她不過和我一樣,同等的身高,同樣黑色的眼睛。
我再度癲狂將右手中握著的錐子刺進塔蕾莎的頸部,似乎那一瞬間,就像是開裂的水閘被堵塞卡住,我記不清刺了多少次,幾百,幾千?還是隻有一下。柄上沾著血,順著錐尖流下來,滑落到原本流線型的手柄,順著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我無法再刺的更深,就像是被不知道哪一根經絡肌腱,或是軟骨牢牢卡住。
此時塔蕾莎的手握著我的手腕,將銳器深深扎進她的側頸。她的生命力頑強的驚人,卽便要害受創,依然保持著上半身挺直的跪姿,直視著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中倒映出一樣的顏色,是代表外來者的深色瞳孔,是東方人相對柔和的面部骨骼,一樣的語言。她說:
“這一次我沒有失敗,也沒有逃跑,修格,你能不能告訴我。”
“考古學家,後來的故事是什麼?”
我沒有回答,確切說,我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這是種前所未有的怪異的感覺,沒有殺戮所帶來的平靜,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只是感到一種,被徹底抽空的空虛。就彷彿我已經不再是我,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你記得那場火是怎麼發生的嗎?我說的是,逃出來以後的,這裡的那場火,保險理賠了的那場火。”
塔蕾莎把插在側頸的錐子拔了出來,那股血終於是衝破了強制的束縛,像一條線,筆直地濺到我臉上,順著臉頰淌入嘴角,味道像海水一樣鹹且稀薄。
我的意識開始渙散,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我和她一樣跪下,努力撐著上半身。
“那場火燒死了父母,也毀了容,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嗎?”
“是我嗎?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是修格,你在做什麼?你是個只會將過錯推給別人的懦夫。”
是,我是懦夫,我太膽小了,本以為我會以一種蜉蝣撼樹的姿態與塔蕾莎進行最後的角鬥,但是,我其實從來沒有過所謂真正意義上的以弱勝強,殺光所有該殺的,掌權的,為虎作倀的,默默接受歌功頌德的人。我殺死的,好像從來不是這些人中的任何一種,這讓我感到頹唐。
我知道,我不再有機會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渴望,也不過是過眼雲煙,就像是曾經,我穿著修女的行頭在教堂裡,聽人禱告,他們說的那些罪一樣。
我不需要再被理解,因為我已成為一切被誤解的總和
我只剩下最後的念想了,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往那扇門的方向去。卻在起身的一瞬間被絆倒。
塔蕾莎不知何時倒地,她一隻手絲絲鉗著我的手腕,像是鐐銬一樣,似乎把她所有的力氣全部都集中在這隻手上,卽便傷痕累累,依舊死不鬆手。
我站不起身,每一個動作都無比彆扭,但是我知道我無法靠蠻力掙脫,她的手冷的像冰,硬的像石頭。我伸手想要找那根錐子,觸碰到她側頸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她的頸血噴了我一臉,但是摸了摸,我臉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這像是她給我的最後的考驗,就像她曾經對我說:
疼是件最簡單的事兒,這個感受非常直觀,很多沒有那麼直觀的東西,比如沮喪,比如負罪感,並不是可以用疼來概括的。
我自暴自棄地坐下,把頭幾乎埋進土中,整個縮在她身邊,開始啃咬她的手腕。
這是最後一場痛苦漫長的修行,人類真是低劣的動物,有限的咬合力讓我牙關生疼嘴角撕裂,也只不過咬破了表面和一小層皮肉。手腕是最容易骨折的地方,但是並不是說直接骨頭分離的斷開。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把這個過程想象成考古,或者說,是考古中挖掘的那部分。用的是最簡陋的工具,比如,柄已經腐朽的鏽跡斑斑的鏟子,一層一層,最上面是乾燥的土皮,下面是有些溼潤的,血紅的土壤,在下面是堅硬的石頭,一塊一塊,由粗糲的藤蔓鏈接捆綁在一起,堅不可摧。用這搖搖欲墜的鏟子強行想要擊碎石塊,這無疑會徹底弄壞工具得不償失。扯斷堅石中繚繞的藤蔓,鏟子卻又難以進入岩石間狹窄的縫隙。所以只能徒勞地亂戳亂撞。
在考古的故事中,挖掘陷入僵局的時候,停下手中的工作去觀察,往往會迎來轉機。
與其執著於怎麼咬斷橈骨,我的根本目的是讓她放開我。或許這麼看,斷指會容易些。她的手指扣住我的手腕,就像一圈繩索,或許,把這個圓破壞掉,比切斷絞索上纏繞的粗扣,要更加明智。
我盡力坐直後背喘息,慶幸自己沒有像以前那樣,明知不可為,一條路走到黑。就像是曾經畫畫,賭錢,曾經在這裡漫無目的的埋屍,曾經夢想著在這片土地一夜暴富。
牙齒摩擦骨骼時發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狂躁的,不顧牙齦滲血牙齒不堪重負搖搖欲墜,也不顧的滿臉泥土彎腰後背扭曲的鈍痛,不間斷地用牙齒切割研磨,我的咬合肌早已超負荷,彷彿下一秒我的下巴就卽將斷裂。這感覺就像是齒輪之間卡著一小塊異物,齒輪卻還是無休無止繼續轉動,直到徹底崩潰。
這是一場豪賭,先解開束縛,還是先崩潰,就像是那一場火,是失去所有還是獲得自由。我其實根本沒得選,我這次沒有放棄,雖然我一貫選擇放棄。


神沒有聲音,只有光;我沒有信徒,只有獻祭。
我終是站直了身子,踉蹌地跨進了那扇門中,帶著塔蕾莎的兩根手指。
我沒有將其丟棄,這是我被記住,飛昇的證據。我沒有選擇,我是用她的肉身給自己寫了神名。
門那邊的天空,是燦爛的金色,沒有云,只有那些不斷分裂爆破的氣泡。聚變的聲音震耳欲聾,這聲音並非通過聽覺傳到給我,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景象,只有延綿不絕的金輝。
無法依靠最基本的五感來探知周圍,所有的景象,聲音,氣味,都源源不斷地流入意識,逐漸與我融為一體。
我看清了周圍,這是世界,與門那頭如同鏡像一般,每一塊磚石,每一株草木,紋理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這與另一邊不同,所有的歲月痕跡,從更早,甚至遠超人類認知的,全部都重疊著,混亂的流動,以其獨特的秩序。
這世界是虛無的,空無一物,沒有人,沒有動物,沒有任何生命。
我卽是萬物,萬物歸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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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kh-Mairu逃到海邊的人,還在寫。 這裡風很安靜,神祇說話的聲音比較清楚。 小說《諾瓦·斯科特的榮光》連載中。 如果你也夢見過燈塔,那我們可能認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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