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权制羞耻、暴力与资本秩序的三重结构解析
一、父权制为何如此稳定?
在当代社会,无论是在家庭亲密关系、职场分工、法律制度,还是国家间冲突之中,父权制作为一种看似“自然”的社会组织形态,依旧顽强存在。更令人困惑的是,这一制度不仅被广泛接受,还很少受到系统性的质疑。为何一个深植于性别不平等、暴力倾向与等级统治的结构,能在“自由”“平等”被反复宣称的现代社会中持续运作?
本文意图揭示父权制稳定性的深层逻辑。我们将从暴力的制度化功能出发,追溯其如何在家庭结构中形成控制模式,并借由羞耻、恐惧等情绪机制完成对个体的内化调教(Tomkins, 1962;Brown, 2012)。随后,文章将揭示父权制如何与资本主义劳动结构互为支撑:以男性主导的有偿劳动为核心,压榨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提供的无偿情感劳动(Federici, 2004;Fraser, 2016)。进一步地,我们也将从后殖民视角触及父权制与殖民暴力的勾连,呈现其在全球体系中如何作为治理手段而被不断输出与再生产(Spivak, 1988;Abu-Lughod, 2002)。
核心论点是:父权制之所以能长期存在,不是因为它最合理,而是因为它最擅长维稳——通过暴力筛选、羞耻训练与制度分工维持自身的“合法性”。它不仅在内部结构上具备高度嵌套性,更通过战争文化将其暴力逻辑结构性输出,从家庭控制延伸至国家战争。最终,本文也将引向可能的转向方案——以《圣杯与剑》(Eisler, 1987)所描绘的“伙伴模式”为理论支点,思考在压制性结构之外,是否可能建构一种基于共感、合作与平权的替代秩序。
二、情绪与情感:父权制的内化控制机制
在传统理解中,权力往往以可见的暴力、命令或制度压迫形式存在。然而父权制之所以能够长期稳定运作,并非仅靠外部暴力维稳,更关键的是它在个体心理与社会交往层面构建出一整套情绪控制与情感劳动机制。这些机制不仅使人“顺从”,更使人“认为自己应当顺从”。换言之,父权制不仅统治身体,也塑造心灵。
1、羞耻机制:情绪如何成为控制的工具
父权制不仅通过外在的暴力维持支配,更在个体内部植入了一套高度有效的情绪控制装置,其中最核心的,便是羞耻(shame)作为权力工具的运作机制。如情绪理论家 Silvan Tomkins 所指出,羞耻并非源于行为本身的错误,而常常是“被看见却不被接纳”的经验所致(Tomkins, 1962)。在父权文化中,这种情绪常被用于约束女性的表达、愤怒、自主与边界意识。从“你太敏感”“你这样不像个女生”到“不要太张扬”,都是羞耻话语的日常化变体。
心理学家 Brené Brown(2012)进一步指出,羞耻具有高度社交性,它要求个体不断用“别人怎么看我”来塑造自我形象。这恰恰是父权制最隐秘的成功之处——它无需持续施加外力,而是借助羞耻让个体主动自我压抑与自我规训。一旦女性表达不满、拒绝被控制或试图突破性别角色,就会遭遇来自群体、家庭甚至自身的羞耻性惩罚,这使得“顺从”成为生存条件而非道德选择。
2、情感劳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的隐性合谋
如果说羞耻是一种微观层面的内控机制,那么“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则展现了父权制如何在宏观社会结构中嵌入资本主义逻辑。Arlie Hochschild 在其情感劳动理论中指出,当代社会普遍要求个体在服务、组织与家庭场景中进行“适当情绪的展演”,而这类无偿的情绪劳动被广泛地加诸于女性之上。Nancy Fraser 则进一步指出,这种劳动形式本质上构成了资本主义稳定运作的隐性支柱。女性不仅在家庭中扮演调和者角色,在社会中也承担了大量关系性维护、安抚、协调与照顾工作——这些行为虽无“显性产值”,却维系着整个社会关系网络的正常运行。
在这种意义上,女性被困在了“无权却全责”的位置:她们没有制度话语权,却被要求持续投入情绪劳动、容忍不公、维持秩序。女性被要求温柔、理解、支持、体贴,但这些行为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隐形劳动与自我耗竭。父权制一方面将女性排除在有形的权力中心之外,另一方面却将维持社会运转的基础责任强加于她们身上——这是一种去权力化的“责任集中”机制,既压榨了女性的时间与情感,也牢固维系着权力结构的“正常运转”。父权制正是通过这种分工逻辑,将“看似合理的性别角色”包装为制度默许,使其暴力本质被遮蔽于日常生活之中。
三、暴力如何成为制度性“选拔机制”
在情绪控制之外,父权制更进一步将暴力人格常态化,使其不仅成为社会预期,更成为进入权力中心的选拔机制。如果说羞耻与情感劳动构成了父权制的“温性控制机制”,那么暴力则是其“硬性选拔标准”——不仅作为工具,也作为人格模型与社会价值的载体,深度塑造了权力分配的逻辑基础。在这一逻辑中,“谁更能征服、谁更能控制、谁不动情绪”,便被视为更有资格拥有资源与决策权。在父权文化的性别分化中,暴力从未被简单视为“越界行为”,而常常被包装为“能力”“领导力”或“阳刚气质”。男性从小在“竞争—胜出—支配”的逻辑中被训练,温柔、共情与脆弱则被系统性污名化、女性化、低价值化。这一人格结构不仅压迫女性,也切断了男性自身的情感通道。
正如 bell hooks 在《The Will to Change》中所指出:“男性之所以压抑情感,不是因为他们天性冷漠,而是因为他们从未被允许完整地拥有自己的情绪。”这种情感压抑恰恰是父权体制所需——只有被切断共情能力的个体,才会无障碍地行使支配,并在无视他人痛苦的同时巩固权力地位。Carol Gilligan 在其伦理发展研究中进一步指出:父权制不仅压抑情感,也压制了个体在关系中的道德成长。她指出,女性在道德判断中往往强调“关怀伦理”,而男性则被训练为“正义—服从—规则”的抽象结构。这一性别化的道德训练,使暴力成为“可被制度化的行为”,尤其在组织、军队、政治权力场中,表现尤为明显。
值得强调的是,这一“暴力人格”的塑造并非个体性,而是高度制度性的产物。从家庭中“父权即权威”的训诫,到校园中的“男生就要强”,再到职场中对“强硬型领导者”的奖赏机制,整个社会结构都在有意识地筛选出更能服从与实施控制逻辑的人格模式。这种筛选机制不仅阻断了性别平等的可能性,也为更大规模的政治暴力与战争动员提供了心理与组织基础。因此,在父权结构下,暴力并不是“问题”,而是“通行证”——它不仅决定谁能上位,还决定哪些情感、关系与人性被排除在“理性社会”之外。
四、父权制如何通向战争文化
如果说父权制在微观层面上通过家庭结构与人格塑造完成了对个体的性别化驯化与暴力筛选,那么在宏观层面,其根本目的之一则是将这种暴力人格与等级结构组织化、国家化,最终通向战争文化的集体实践。战争,不仅是领土或资源的争夺,更是父权制逻辑的极致体现:通过征服来确立秩序,通过杀戮来重申权威。
首先,父权制天然偏好以等级、服从与敌我分明的方式组织社会。这种结构非常适合军事化治理:上令下从、纪律优先、情绪压制、他者贬低。正如政治哲学家 Hannah Arendt 指出,“暴力倾向于产生服从,而非合法性。”而在父权秩序中,合法性的基础并非协商、共识或共同生活的伦理,而是对“强者主导”逻辑的天然认可。战争则成为这一逻辑的外化形式——它以国家名义组织大规模的暴力行动,掩盖其内在对统治正当性的匮乏。
正如 Michel Foucault 在《规训与惩罚》中所提出的,“现代国家的权力不再只是靠法律治理,而是通过对身体、空间、情绪的日常化管理实现的”(Foucault, 1975)。国家机器并不总以暴力面貌出现,但它始终保留对“合法暴力”的垄断权。父权制在这种现代治理模式中并未消失,反而以“正常性”“秩序”“安全”的名义被制度化、平常化,成为动员战争、镇压异见、控制身体的基础话语。
Hannah Arendt 则进一步指出,“暴力可以产生服从,但永远无法产生合法性。”(Arendt, 1970)在父权制主导的国家结构中,战争恰恰体现出国家合法性匮乏的掩饰机制:当协商与共识失效时,国家诉诸武力,将“秩序的维系”外包给暴力执行者。这种国家合法性的虚假性,在战争文化中达到了顶峰——国家不再是“共治体”,而是成为“主宰结构”,而父权制正是这种主宰结构的内核组织逻辑。
其次,战争文化需要特定的性别化人力资源:能够压抑共情、听从命令、并将暴力视为荣誉的男性人格。这正是前述父权训练场(家庭、学校、职场)所塑造的主导性格类型。在此结构下,女性被系统性边缘化为“需要保护者”“后方支持者”,她们的身体既是战争宣传的借口(“保护我们的母亲与女儿”),也是战争中的战利品与工具(性暴力、强制劳役、代孕等)。战争文化的本质,是将性别压迫与政治暴力结合起来,让男性以暴力自我证明,让女性以牺牲来成就“国家意志”。
再次,父权制不只动员人打仗,更制造了一个“战争理所当然”的文化场域。从历史课本对“英雄”的歌颂,到影视作品中对“男子气概”的赞美,再到现实中“当兵光荣、牺牲伟大”的制度化仪式,社会集体在不知不觉中被训练为接受战争、期待战争,甚至以战争作为道德界限与国家存在的合法性来源。
Sylvia Walby 在分析国家暴力与男性统治的关系时指出:现代国家是由男性控制的制度构成的,而战争正是这些制度之间协调运作的极致表现。无论是军队、议会、情报系统还是灾难管理体系,它们的决策逻辑往往以父权式“必要之恶”为正当化手段,将暴力神圣化、女性情绪贬值化,并在权力维稳中不断排除异议。
最后,战争不仅是“国家间暴力”,更是“结构性暴力的合法化仪式”。一个习惯用羞耻管控、用等级奖励、用暴力筛选的社会,不可能不走向战争。换言之,只要父权制的暴力逻辑未被解构,战争就不会消失,它只会从战场转移到别的场域——从国家之间,变为人际之间;从坦克与导弹,转为羞辱与沉默。
五、不是例外,而是延续:父权如何转译为资本秩序
若说战争是父权制暴力的国家化形式,那么资本主义秩序则是这种暴力逻辑在经济制度层面的日常化转译。它不是对父权结构的颠覆,而恰恰是对其深层运作机制的制度化承接。现代资本主义并非在去除等级、暴力与控制的基础上建立,而是巧妙地将这些逻辑重新编码为市场理性、效率原则与生产力规范,使支配性关系得以持续存在于“理性”表象之下。
正如 Silvia Federici 所指出,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在早期成功扩张,正是依赖于对女性身体与劳动的控制。在她的《卡里班与女巫》中,巫术猎杀运动不仅是宗教狂热的体现,更是资本主义前夜对“照护经济”“女性再生产劳动”彻底压制的开始。女性被从公共领域逐出,情感劳动被视为自然义务,而非有价值的社会贡献。这一转变为现代资本主义积累提供了隐形支柱,使其能够将无偿的情感、抚育与支持型劳动外包给“女性角色”,而将男性塑造为“劳动者”“战士”“供养者”的单一主体。
Nancy Fraser 则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将“生产”与“再生产”切割为表面互不相关的两个领域——前者构成GDP的显性部分,后者则被家庭化、私密化,并被系统性贬低。这种划分不仅加剧了性别不平等,也使社会情感结构长期失衡。在资本逻辑中,那些不以利润为目的的劳动(如抚养、倾听、护理)被当作无形而多余的负担,其贡献不可见,风险却真实地落在了女性身上。
不仅如此,资本主义通过“竞争优胜”“个体奋斗”“可量化绩效”等制度化设计,延续并强化了父权制的核心信条:只有掌控、征服、压过他人者才能存活。这与父权文化中对“男子气概”的社会化要求高度一致,也意味着温和、合作、非暴力的特质持续被贬损或边缘化。bell hooks 曾指出,父权制下的资本主义并非“性别中立”的体系,而是一种持续压迫所有性别、尤其是女性与温柔男性的等级结构。它通过剥夺人类的情感层面,将“做一个人”转译为“做一个高效的经济单位”。
因此,我们必须看到:当今社会所谓的“去暴力化”并不意味着暴力已被根除,而是其形式更加制度化与隐形化。从职场晋升规则到教育评价体系,从情感关系到公共资源分配,无不在潜移默化中重演父权制的支配逻辑——只是用绩效、理性与中性语言重新包装。
资本主义并非是对父权制的超越,而是其历史延续。只有揭示这一结构性转译机制,才能真正理解为何即使在现代社会中,压迫仍以“效率”“专业”“中立”的方式持续发生,并且为何在没有真正解构父权逻辑的情况下,“性别平等”与“制度进步”往往流于表面。这一现实也正提醒我们:若不从根本价值观与制度安排上质疑与重构,我们所希望的平等社会将永远停留在名义层面。
六、走向非暴力的社会秩序:替代路径与实践可能
如果父权制得以延续,是因为其成功将暴力逻辑制度化、隐性化并美名化为“理性秩序”,那么真正的替代路径就必须从根本上颠覆这一逻辑。暴力不应被视为维持社会运转的必要代价,而应被看作一种可以被拆解、改写并最终替代的治理基础。这一替代并非乌托邦式的整体重构,而是已经在多个层面悄然发生的实践。
在《圣杯与剑》中,莱恩·艾斯勒(Riane Eisler)提出了“支配模式”(dominator model)与“伙伴模式”(partnership model)的二元框架。她指出,历史上并非所有社会都是父权制,也曾存在以共生、协作与情感互惠为基础的组织结构。这一理论启发我们重新思考社会制度的可能性:制度不必建立在恐惧与控制之上,也可以基于信任、互助与共同责任。伙伴模式并不是对现实的否定,而是一种替代现实的经验性召唤。
除了历史文化考察,更具现实张力的尝试来自全球各地女性主义政治行动。从阿根廷的“Ni Una Menos”运动,到法国与德国推动的“创伤知情社会政策”,再到非洲草根女性组织的“社区修复司法”实践,女性主义不仅关注对压迫的揭示,也在提供组织关系与公共制度的替代模型。这些实践共同指向一个趋势:制度不应依赖等级化、军事化与情绪冷漠,而应以关系伦理、情感正义与社会照护为核心。
Nancy Fraser 所提出的“参与式正义”概念则进一步强调,制度改革不仅是资源再分配问题,更是“谁有资格定义问题”的权力再平衡。要解构父权资本秩序,必须重塑话语空间——让原本边缘化的声音、有创伤经验的群体与情绪劳动承担者,真正成为制度构建者。这不仅是政治正义的要求,也是认知秩序的重建过程。
更重要的是,非暴力并不只是理念或远景,它也已经在微观实践中悄然生根。在世界各地,涌现出一批以情感为制度核心的替代性社群模型。例如,在南美、非洲与部分欧洲地区,“互助合作社”(mutual aid cooperatives)正基于信任网络、情绪照护与集体决策方式,探索脱离金钱导向的资源共享机制。又如美国部分“创伤知情型社区治理”(trauma-informed governance)试点,将共情训练、叙事恢复与边界尊重纳入学校、城市、医疗等公共领域的制度设计,建立“心理安全”优先的服务逻辑。还有诸如“社群共育”“女性主导的情感生态农业”等微型实践,亦正尝试将“照护”从私人事务转变为集体责任。
这些实验并不完美,却提供了真实证据:情感并非软弱,而是组织结构中最被低估的力量。当制度开始承认脆弱、回应痛苦、共享节奏,它所建构的社会关系,也许才真正称得上“人类的”。
此外,去等级化组织结构正在成为另一个实践路径。包括社区互助网络、横向治理实验、共治型数字平台(如部分合作社形式的开源社区)等,都在尝试打破“命令—执行”范式,将情感、协商与节奏意识引入组织运作中。这些实践为“制度不必建立在服从之上”提供了重要证据。
最后,日常层面的抗争与语言重构不可忽视。从对抗羞耻话语的日常训练,到拒绝被带节奏的安静抵抗,再到不断对“暴力即秩序”的主流叙事进行命名与拆解,每一种微小的意识动作,都是非暴力秩序扎根的土壤。bell hooks 曾写道,爱是一种政治选择,而非私人情绪。当我们将“温柔、共情、信任”视为制度价值而非个人品质,才能真正走出父权制为我们设置的强弱幻象。
非暴力不是软弱,而是一种组织原则的革命。它并不意味着取消一切对抗,而是重新界定何为权力、何为秩序、何为进步。在“不是女性太弱,而是她们太重要”的历史真相中,我们看见:通往替代未来的道路,正由那些曾被系统性压制的情感、经验与价值重新铺设。
参考文献
Abu-Lughod, L. (2002). Do Muslim women really need saving? Anthropological reflections on cultural relativism and its other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04(3), 783–790. https://doi.org/10.1525/aa.2002.104.3.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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