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夜晚折起來收好
最後我們決定吃便利商店。
美好的星期五晚上,就要結束了,我們只剩下一點時間晚餐,好不容易碰了面,但卻拿不定主意去吃哪一間好餐廳,還想再拖一點,於是走進巷口那間燈光刺眼的便利商店。我們一口一口把速食包裝裡的標準規格送進肚子裡,最後你拿了甜湯,我拿了熱狗,然後我們在收銀台前面猶豫了很久,要不要順便帶走那包新出的洋芋片。
你說吃點垃圾食物會比較快樂,我說那就選最便宜的快樂。
我們在馬路對面等紅燈,站在夜色的街角啃著熱狗堡,嘴裡都是醬料、手上都是洋芋片粉。那不是一種組合,而是我們任性的選擇了所有。甜的、鹹的、燙的、冰的、站著的、走著的,所有還沒說出口的情緒都放進了那一口咬下的食物裡,把時間壓縮在塑膠袋跟紙盒之間,一邊走一邊咬,一邊說話,一邊準備結束。
食物變涼得很快,可是我們都不想要趕時間,小口小口的抿下已經夠濕潤的麵包皮,好像那個紅燈一閃一閃,就是晚上的心跳,我們只能站在那裡,看它一下紅一下綠。
又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等紅綠燈的時間,則是我自己想要靠近你的心情。我站在那個不能走的紅燈前面,覺得那是上天唯一一次幫我爭取的時間。那幾十秒的等待,對我來說像是額外偷來的時間,我站得比平常更靠近你一點,肩膀幾乎碰到你,可是又不至於真的貼上去,你看出我的猶豫,快速的在我唇上啄了一口。只要紅燈不變,我就還能站在你身邊,不需要任何理由。你低頭看著我,我看你。
那時候我們的對話已經變少了,話題雖然還沒有結束,而是我們都在努力聽清楚彼此的沉默裡有沒有什麼還沒說出來的。沈默了好久「應該沒有人看見吧」我很清楚,只要紅燈還沒變,我就還有理由站在這裡,跟你一起,什麼都不做。有幾秒我甚至想像,如果時間可以卡住,我們就永遠站在這盞紅燈底下,旁邊車流一輛輛地過,我們像劇照那樣靜止。
可惜最後還是變換了燈號,世界繼續往前走,我們也一樣。
我們已經沒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度過這個美好的星期五晚上,時間像杯底那一口融化的冰塊,滑得乾脆又不甘心。
你忽然問我:「什麼時候就要結束?」聽起來像是在問夜晚,也像是在問我們,只是我也答不出來。「他們約的是八點半」長針已經七上八下。我知道你眼角餘光其實有掃到我抽動的嘴角,我們依然都沒有動。
慢慢的,長夜這麼長。那句話你說得有點像自言自語,像是夜晚本身伸出一隻手替你說話。長夜長得太像一種可能性,長到讓人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能這樣一直待下去。長到像一輩子這麼長。長到我們突然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還是就讓沉默這樣把我們送上車。
有時候越晚,就越不想結束;可也正是因為越晚,才知道沒有人能真的留下來。
突然想著,只有跟你吃飯這件事,連在便利商店都能夠變成偶像劇的一幕。
如同電視上會重播一百次的狗血劇情,在空白鏡頭沒有進度,安靜、乾淨的畫面。你坐在我對面,拿湯匙的手很慢,像在顧及某種節奏。塑膠湯匙碰到紙碗的聲音很輕,但我聽得出來那是你刻意壓低的,說出來的話都變成歌輕飄飄的在空氣盤旋。
也許有誰早就架好腳架在拍,但其實什麼都沒有,沒有劇組,沒有光打得特別漂亮的臉,也沒有觀眾。可是你那時候抬頭對我笑了一下,那就是最完整的一秒,那瞬間實在太像鏡頭早就對好了角度。你笑的時候拿起湯匙的樣子,像是誰剪下來貼進某段預告。我幾乎不敢動,生怕那一秒如果被我移開視線,就會從世界上消失。一口飯、兩聲笑、一盞便利商店門口的燈。誰會記得這些?但我知道我會。
一個夜晚比一輩子那麼長,我不知道我們會在哪裡再見到彼此。是在某場婚禮的圓桌上,彼此隔著九十度的距離,一邊舉杯一邊看誰的眼神先落下去。是在某個城市的捷運車廂裡,突然聽見熟悉的咳嗽聲,轉頭卻只看到背影。
一輩子這麼長,長到你可以錯過我很多次,我也可以在沒有人知道的時間裡偷偷想起你很多年。可是這一晚卻像是提前走過了一小段人生,像試播集,像預告片,像那種開場前五分鐘就讓人想掉眼淚的片頭。
我們沒有說出口的話,就擱在那個紅綠燈底下,等下一組人來站著。
我該走了。
最後誰也都沒有出聲,因為那是我們的選擇,你一如往常的轉身,而於是我還是赴約,趕往狂歡的現場。音樂沒有停過,但聲音像是從別的房間傳出來一樣遠。手裡的飲料沒有停過,桌上傳遞著的故事也都假裝是第一次收到,我延遲著身體機能,盡可能跟上笑聲,直到耗盡最後一杯。
拖著疲憊的身體,連外套都沒脫,就躺在玄關的地板上,鞋子半脫不脫,頭靠著門邊,一種介於進門與還沒進門之間的位置。一開始是閉著眼的,聽著遠方還有人笑、有人喊乾杯,那些聲音像是從水底上來的泡泡,慢慢破掉。
直到冷把我喚醒,午夜的空氣像被人拉長的布,沒什麼動靜,讓我再次進入清醒的境地,重複播放著和你的晚餐。
那一夜的畫面像燒錄過的光碟,還熱著,卻再也不能改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