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魂酒》05
拂曉將至,古廟的殘壁滲出冷意,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一縷縷青煙纏在空氣裡,像夢未醒。
昱朋披上鬆垮的外袍,抖了抖衣角,低頭望了一眼胸口那已沉入血肉的符文,若有所思。
「你又在想什麼?」夜行燈靠在破牆邊,手裡轉著一把金屬短刀。
「想我們得去哪裡。」昱朋頭也不抬地說。
「這還不簡單,」她將短刀收進袖口,「往南,山下那座交界聚落,『角落巷地』。」
佛伊坐在石堆上,雙肘撐膝,神色仍有些恍惚,像剛從什麼濃稠的夢裡爬出來:「我記得那裡……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什麼情報也都有……」他咕噥:「還有各種酒。」
「我不介意再喝一杯,」昱朋提了提掛在腰間的葫蘆:「不過這次你喝三杯前得先保證不再吟詩自爆。」
佛伊悶哼一聲,語氣罕見地柔和下來:「我不會了。」
看來經過一夜談話,三人彼此都多了份革命情感。
夜行燈歪頭看著他,眼神閃過一絲細微的評估與接納,最終沒說話。
他們在廟門口停了一下,回頭望了望那片差點變成戰火與魔氣交纏過的空間。要是時間線沒有重來,或許現在古廟的地面早已塌陷、焦黑,整座古廟將會靜默如墳。
不過昱朋和火羽惡魔費羅撒的梁子是結下了,惡魔能穿越在不同時間軸,他遲早會從舊世界追殺到這裡。
就是不知道他的爪牙能不能一同穿越時間軸?昱朋心想。
「可惜啊,這裡的環境我才剛摸熟,」昱朋歎了一口氣,「現在又要換地方當老鼠了。」
「不當老鼠也可以,」夜行燈翻了個白眼,「當狐狸也不錯。」
「那你呢?當烏鴉怎麼樣?」他笑著看她。
夜行燈沒答,只是舉起手,拉眼角做了一個鬼臉。
「走吧,狐狸與詩人,」她轉身向山道走去,斗篷在晨霧中緩緩飄展,「我們還有很多謎題要解開。」
昱朋與佛伊一前一後跟上。
朝著那座在地圖邊界、連西奧帝國都懶得管太深的聚落——角落巷地。
他們不知道自己即將遇見誰,也不知道這趟旅程會不會再一次逼近死亡與遺忘的記憶。
角落巷地遠遠看起來像一隻渾身發癢的獸,皮膚上長了帳棚與煙霧,偶爾還會抖動一下。
「說真的,這地方沒牆啊。」夜行燈瞇著眼,指了指山道下方的平地:「連個門都沒,這也叫聚落?」
「有啊,」昱朋笑了笑:「你看那一排木樁,插得像狗牙一樣,這就是牆。」
木樁不是直的,而是斜斜往外刺,像從地底掙扎出來的刺,沾著泥、掛著骨,有些地方還綁著獸毛和鐵絲。昱朋一眼看出,有些是防禦用的陷阱,像某種獸類曾經撞過。
「牆是給怕死的人蓋的,這裡沒有人怕死。所以木樁只是用來分裡面和外面。」佛伊忽然說話,聲音低得像是在對自己講話。
他說完後就沒再多話,只是拖著腳,跟在後頭。
昱朋走在最前,鞋子一踩進圍籬與帳篷之間那一帶裸露地面時,就聽見「喀啦」一聲,低頭一看,是一塊扁平的紅磚,斷得極齊,上面還黏著髮絲。
「有人剛撞過這裡。」他說,語氣像說今天天氣不錯。
「好像還沒乾……」夜行燈蹲下來,伸手指了指磚上那一撮毛髮,聲音輕飄飄的,「你說是狗?還是人?」
「希望是人,狗的詛咒比較麻煩。」
角落巷地有兩個入口,他們走的是靠大荒漠這側。另一端則靠近西奧的通道,據說設有軍哨與稽查點,出入都得交稅或報名號。
但這一邊,誰都可以進。只要你還活著就能進來。
踏進角落巷地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混亂。
帳篷擠著帳篷,像是誰在這片沙地上抓了一把獸皮與竹竿隨手丟下,結果竟然自己長出了聚落。
中間夾雜著些半毀的木屋與紅磚矮房,屋頂有的用碎鐵蓋、有的乾脆裸著,裡頭有聲音傳來,有嬰兒哭,也有鐵鍋撞地。
「這些房子是怎麼蓋起來的啊……」夜行燈左看右看,小聲說:「看起來不像給人住的。」
「你錯了,」昱朋側頭,「這裡的建築不是給人住,是讓東西藏的。」
「……藏什麼?」
「藏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他們穿過第一條小巷,巷子兩側都是低矮的攤位。有人在賣乾肉條、有人擺了瓶瓶罐罐的藥水,也有人蹲在地上,擺著幾塊生鏽的仿製符文石頭,宣稱那是從古神墳堆裡挖出來的。
「那石頭不會是你去舊世界時亂丟的吧。」夜行燈湊到昱朋耳邊。
昱朋不語,只是微微一笑。
市場氣味混雜。汗水、獸皮、香料、腐爛的甜果味、炸蟲子油,以及一種說不上來的鐵鏽味——不像血,卻總讓人想起血。
走過第三攤時,一個矮人背對他們,大聲罵著什麼:「我這粉明明加了真骨灰!你們這些亞人懂什麼?!」
對面是一個身披黑布、身形瘦削的蜥蜴人,只是吐著舌頭、嘶嘶地笑。
「這種市場裡的吵架,」昱朋低聲說:「誰先喊出『你有種就試試』,誰就會被拖去巷子裡打一頓。」
「那你咧?」夜行燈問:「你吵架會說什麼?」
「我?我不吵架!」他晃了晃葫蘆,發出一聲悶響。
他們繼續往裡走,帳篷後方開始出現一些像屋又不像屋的建築,有的是木頭屋搭在帳棚之上,有的是屋牆上長出帳棚頂。有個男人從窗口探頭出來,頭髮綁成六股辮子,滿臉刀疤,盯著他們看了五秒,然後又縮回去。
「你剛剛看他的眼神太直了。」夜行燈說。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熟人。」
「那張臉一看就是燒殺擄掠之輩。」
「我們也算是啊?」
佛伊終於開口:「你們講太多了。」他看了一眼四周,聲音有點悶:「有人在跟著我們。」
語畢,眾人散開,各自在市集採買和打探情報了。
角落巷市午後的天氣始終懶洋洋的,像一塊失溫的毛毯,悶著,軟著,黏在每個路人鼻尖。
市集裡雜音喧囂,帳棚與矮房像長了腿般不斷移動,明明上午還是鐵皮搭建的矮鋪,今日已換成獸皮帷幕與獸骨骨架,攤販間隔也改了位子,像是整座聚落會呼吸似地微微變形。
一段時間後,昱朋、佛伊和夜行燈在一處街邊的廢棄工藝坊門口集合,準備交換情報。
夜行燈從袖中掏出一張破損的羊皮卷,展開在地。
上頭畫著三道環:一為染血之紅,一為溢財之金,一為純白如無。
染血之紅的圓環長得和夜行燈手掌上的圓環如出一轍。
「我統合了四處打探的情報,發現了很多古神的秘密,」夜行燈看向昱朋,說道:「但說不定你也早就知道了。」
昱朋搔了搔臉頰說道:「就算知道也忘記啦!只能慢慢想起來了…」
「我原本也只知道殺戮之神的圓環…因為…我的經歷…」夜行燈頓了頓。
「但沒想到還有其他的…」
夜行燈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演講一般。
「在人類出現以前,世界由這三個概念統治——殺戮、繁榮、虛無。他們不是生物,也不是意志,他們是古神,就是……『這世界應該是什麼樣子』。」
「像天災一樣的東西?」昱朋試著理解。
「比天災更神聖,也更不講理。」夜行燈故作神秘的說。
「後來人類不知為何出現了,人們依照不同舊神的習性供奉他們獲得力量,像殺戮之神顯然就是要獻祭血肉。」
「所以『那個時代』人人都會血魔法嗎?」佛伊呢喃。
「那可是比舊世界更古老的時候啊!」昱朋說道:「肯定不可考了。」
「後來舊神走了,離開了這個維度,」她繼續說:「沒人知道他們去哪。人類失去膜拜的對象,但人類不甘心失去信仰,於是決定創造自己的神。」
夜行燈捲起羊皮卷,羊皮卷外側寫著「古代神話」。
「有些人類飛昇,變成『新神』。」
「盡是妄想自己成神的偽造品。」昱朋不屑。
「乍看像是一篇野史,但沒想到寫的內容跟我們的經驗有這麼多契合。」夜行燈敲敲羊皮卷。
佛伊怔怔地低頭,看著自己雙手。
「我……是那種『新神』嗎?」
夜行燈搖頭:「你還是人。只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昱朋想到了火羽惡魔。
佛伊感覺在醞釀要說些什麼。
「差不多了,」昱朋打斷他們:「感覺費羅撒要來了。」
夜行燈點頭,掌心上的圓環閃過一絲血紅光芒。
「佛伊體內有他的能量,他聞得到這裡的氣息,我們沒多少時間。」
「要去哪?」佛伊問,語氣中有一絲未熄的希望。
「我們要找一個人,」夜行燈看向昱朋:「他肯定知道人們在哪裡飛昇的。」
看來夜行燈不只買了古書,還打聽了這些傳說故事的來源。
「誰?」
「我也沒見過…」夜行燈說:「我整個午後都在找這個人,但是毫無頭緒。」
昱朋望向遠方的市集,胸口的封印在微微發燙。
「先走吧。」
昱朋低頭啜飲著從巷口攤販換來的苦漿,這種漿水說是酒精,其實是由發酵的昆蟲與酸穀混釀出的劣等貨,味苦、澀口,卻能讓唇齒泛麻。
「又有人跟來了。」他懶懶說道,手腕一轉,那根匕首在他指間閃了個圈。
夜行燈立刻抬起頭,眼珠轉動得像貓。
「三次了,剛剛我們在蛇骨巷轉角時,他就重複踩了兩遍那灘髒水。」佛伊的聲音低沉,像是在體內搗碎石頭般,悶悶的震出來。
昱朋回頭一笑,帶著一貫的戲謔:「你確定不是你太高,踩水聲太大?」
夜行燈抿嘴笑了一下,但手卻已探入斗篷內。
他們默契地轉向一條無名巷道,那裡兩側是塌了半邊牆的磚房,地面積水,天光透不進來,像是嘴角咬著秘密的狹縫。
走到中段,昱朋忽然止步,低頭對著水坑照了照自己的臉。
「你要不要照一下?佛伊?」
佛伊一臉莫名地湊上來,還真準備低頭照,卻聽到身後『啪』的一聲。
夜行燈一腳踹翻了藏在屋簷陰影下的什麼東西,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孩跌了出來,滿手是碎布與銅幣。他驚慌地嘶叫,卻發不出聲音——他是個啞巴。
「他在我背後偷了東西。」夜行燈伸出手,一小塊染血的羊皮紙正黏在她手心,那是她用來畫符文練習的小布。
佛伊低頭一看,皺眉:「他不是普通扒手。」
小男孩忽然跪倒在地,顫顫地從口袋掏出一枚嵌滿碎骨的銅幣,銅幣像是活著的,一邊慢慢旋轉一邊發出濁音。
昱朋蹲下來,吹了吹那枚銅幣,銅幣瞬間停住,那上頭刻著一個骷髏,空洞的雙眼像是無盡的深淵。
「這不是通用幣,也不是祝福幣……」他抬頭:「這是邀請。」
男孩點頭,伸手指向市集深處的一片獸骨搭建帳棚,那帳棚四周掛滿乾裂的獸顱與風鈴,像是張開的顱骨之口。
「看來我們有了今天下午的新行程。」昱朋拍拍夜行燈的肩。
「我們就這樣進去?」她挑眉。
「我總覺得,他是我們要找的人。」
佛伊神情緊張地說:「不管他想要什麼,都不會是你手上的苦漿......」
昱朋莞爾。
他們朝那張開骨口的帳篷走去,彷彿走向巨獸之口。
這座帳棚,在角落巷地裡有著各式各樣的傳聞,但卻無人能明確指出地點。
有人說那裡買得到西奧禁書裡失傳的召喚刻印,也有人說裡頭的店主收過十七國國王的腦袋來釀酒,還有人說,那帳篷本身是個活物,每過一季就換位置。
沒人說得準。 因為見過裡頭「那位」真面目的,多半再也沒出來炫耀。
三人站在帳棚前時,風靜了。 就像整個角落巷地知道某種規矩快要被打破。
帳棚門口兩側各插著一根嵌骨長杖,杖上纏著麻繩與指骨編織成的圖騰。 昱朋伸手欲撩帘時,長杖忽然自動交叉擋住。
「這是守門杖。」佛伊低聲道,「我族也有這類物件……」
昱朋歪頭笑了笑:「蠻族的擺飾啊……」
他正要說話,佛伊卻先開口了,一句低吟便從他喉間流出,像古老的吟詠。
「霜原赤甲之詩,第七首,名曰《斷首者憶》。」
兩根長杖發出咯吱聲,隨即收回原位,帳棚入口緩緩打開,彷彿啟齒。
內部幽暗,幽紅色的光線似乎從牆壁本身滲出來,照著滿屋懸掛的乾顱與獸骨。
他坐在那裡——不,像是一直都在那裡。
一團暗紅色的東西半懸在帳棚正中央的低台上,那是一身糾纏著乾裂繩索與奇怪布料的斗篷,而斗篷下探出來的頭顱,是骷髏。
那顱骨被罩在一個宛如金屬鳥籠般的圓罩中,鐵絲交織成刺狀結構,罩內每一根骨縫都雕刻著細碎的字跡,像是將一段歷史活生生釘在頭骨上。
「這下總算見到了。」昱朋低語。
那顱骨動了,兩個空洞黑窟看著他們。
「你們收下的,是我的『幣』。」 那聲音乾癟卻沉穩,像是把萬千細線縫進鼓膜。
「初次見面,我聽說你們在打聽我。」他慢慢站起身,那件斗篷竟然無風自飄。
「報上名來。」昱朋笑道。
「收藏家。」
「我是商人。」
昱朋挑眉:「做什麼生意的?」
「關於『失去』的生意。」他一字一頓說。
接著,他從袍中伸出手,手上把玩著一枚與方才相同的嵌骨銅幣。
「這枚幣,是交易的憑證。當它旋轉,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藏得多深……我都會找上你。」
「那聽起來像詛咒。」夜行燈低語。
「不,是服務。」收藏家低頭微笑,那一笑卻彷彿頭顱裂開了些微。
「我賣物,也買物。我尤其喜歡……有『故事』的東西。」
他轉頭,看向佛伊,那一眼讓空氣像是灌滿黑沙。
「你,詩人。你的頭,有故事。」
收藏家似乎很喜歡收集蠻族的東西。夜行燈心想,她想到門口的守門杖。
空氣靜了半拍,昱朋忽然開口:「那麼,我們就開始今天的第一筆買賣吧。」
收藏家頷首,動作像木偶般精準。他揮了揮手,幾盞由骨指節編成的燈籠從天花板緩緩降下,照亮台面,也照亮他那鳥籠般的顱盔。
「我想知道一件事。」昱朋踱步向前,語氣仍是閒散:「舊神離去後,那讓人飛昇為偽神的地點……在哪?」
收藏家那雙空洞的眼窩宛如無底深淵,昱朋卻毫無畏懼,反倒笑著拂開袍袖,在那張鋪著獸皮的桌上,輕輕劃下一圈未連的圓。
「我想知道——」他語氣輕巧,像在酒館開場,「——關於那座『能讓人飛昇成神』的神殿位置。」
這句話一落下,帳棚內的風鈴微微顫鳴。
收藏家頭骨裡沒有眼珠,卻彷彿正眨眼,他的聲音依然緩慢:「我知道。」
夜行燈皺眉:「你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那是——」
「傳說故事?」收藏家打斷她,語調宛如舔舐鹽粒,「又或者,是歷史?我的頭顱袋裡,收藏著三千六百六十四顆頭,每一顆都曾說過一些話。有些話,來自西奧高官臨死前的嘶吼;有些話,是在儀式中被燒焦者吐出的最後低語。」
他輕輕從腰際的頭顱袋裡取出一顆頭顱,放在桌上,那是一顆女性蜥蜴人的頭,眼皮乾癟,舌頭半吐,卻似乎仍有餘溫。
頭顱袋的大小不過如尋常皮革腰包一般,卻感覺深不見底。
「這位前輩在十五年前,曾與某位『偽神』同浴於熱岩池中。她見過『人』獲得『神性』的那一刻。」
昱朋摸了摸下巴:「所以你能提供情報,那交換條件是什麼?」
收藏家轉身,一邊踱步,一邊語氣舒緩地說道:「我說過了,我喜歡有故事的東西。」
「我並不貪心,我不會要你們三個的命,只需要……其中之一。」
他停在佛伊身後,緩緩伸出手指著他。
「你的頭。」
氣氛忽然沉寂。
佛伊緩緩站直身體,九尺高的身影像是一堵牆,他沒說話,卻彷彿整座帳篷都壓低了重心。
夜行燈立刻擋在他身前吼道:「你瘋了,他還活著!你要殺了他嗎?」
「我們在獵殺偽神時需要做參照,他還不能給你。」昱朋陪笑道,手指卻在袍內扣著匕首。
收藏家沉默了半晌,優雅地撫摸著自己的顱籠,空間內的氣氛像拉緊的弓弦。
「我可以不必現在收。」收藏家的聲音低了下來,像蛇鑽進耳中,「我只說,我要他的頭!日後,你們可以自己決定哪一日。等他老了,死了,戰死了……或你們不再需要他的時候。」
「這是我能做的讓步。」
昱朋沉吟了幾秒,目光落在佛伊身上。
「這不只是生死的交易,是靈魂的押注。」他說。
收藏家攤開雙手:「每一筆交易,都該有重量。」
佛伊終於開口,聲音低沉:「那你保證,你說的話是真實的,不是假傳死者之語。」
收藏家點頭,優雅的將那顆蜥蜴人頭顱輕輕捧回懷裡,低語:「我以這顱之名,立誓。」
昱朋輕輕轉動桌上的銅幣,那銅幣發出低沉咕咕聲,一道微不可聞的風,自地板竄起,彷彿整個帳棚都認可這場即將成真的交易。
他伸出手:「成交!但我們要聽你說得夠多,說得夠真。」
收藏家笑了,那骷髏面孔咧開一絲細縫,鳥籠鐵片間傳出聲音如骨頭撞擊骨頭。
「很好,那就聽好了……我將告訴你們:『偽神』是怎麼誕生的,『神殿』裡……埋了什麼。」
「那裡,原本是舊神之一,虛無之神納沃爾的居所。」
收藏家的聲音變得低緩而穩定,彷彿吟詠詩句般。他坐下,右手指甲輕輕劃過地毯的毛邊,一條條灰色細線彷彿自地面湧出,在他腳邊勾勒出一座倒臥的山脈圖案。
「你們在找的地點,『神殿』,位在一個火山口。那座火山在納沃爾的能量影響下不曾噴發,而在納沃爾離去後,殘留的能量讓火山乾枯,了無聲息。」
「塔莫爾、普羅索爾、納沃爾……三位舊神離開這個維度時,都在世界上留下了殘餘的能量碎屑。」
夜行燈皺起眉頭:「能量碎屑?算是舊神們的一部份嗎?」
「不算,這不是屍塊。」收藏家緩緩地說:「而是思想、記憶、願望,像某種寄生在時間底部的氣味。那些想飛昇成神的人,在那座熄滅火山中找到荒廢的『神殿』,並依賴這些能量碎屑成神。古神的殘存力量,和人類內心的渴望會掛勾,你知道的,一個人想變成什麼,就得先看見什麼。」
昱朋輕聲問:「他們具體是怎麼做到利用能量碎屑飛昇的?」
收藏家笑了。
「這要靠你們自己發掘了。」
帳篷裡忽然變得有點冷,像有人從外面揭開了些什麼。
「那些被『選中』的人,會獲得真正的肉體或心靈異變而脫離『人』。不像是單純的獻祭或膜拜者被賦予畫『環』的能力而已,不過,就算只是尋常的獻祭或膜拜,條件其實也非常苛刻...並非容易達成的事...」
收藏家看著夜行燈的手掌,語帶譏諷地說:「不像這位小姑娘這麼幸運,是別人獻上整村人獸換來的贈禮。」
收藏家真的什麼都知曉。
夜行燈本想反駁,但昱朋搶先問:「說回那些飛昇者,他們的數量有多少?」
收藏家搖搖頭笑道:「不知道,但『新神』的數量是固定的,當一定數量的人類飛昇後,除非有新神死亡,不然不會再產出新的飛昇者。會不會這也是古神故意設計的玩笑呢?」
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腰間的袋子:「我知道你們這幾年斬殺了數名偽神,所以如果你們現在前往『神殿』,說不定能遇到新飛昇者。」
「新神存活越久就越難殺,也會越不像人類,這或許是個好時機讓你好好思考你的『動機』。一鼓作氣將他們趕盡殺絕、或是你有其他目的要執行,都是很不錯的時間點......」
昱朋覺得頭腦脹脹的,很多事都想不起來。對啊! 為什麼我這麼執著於獵殺新神呢?
「那火山口在哪裡?」昱朋問。
收藏家笑了笑,從鳥籠頭盔底下取出一塊掌心大小的石片,石片彷彿是一段遠古地圖的一角,上頭刻有舊式符號交錯的山形刻紋。
「你們遲早會找到它。或者,它會找到你們。不過……這會讓你們快一些。」
他將石片交給昱朋。
「這是我能給你們的指引。交易完成。」
然後他伸手指向那枚銅幣:「若你們還活著,還想交易……就轉動它。但記得,下一次,我可不保證你們一定能活著離開。」
離開帳棚時,天色已微暗,角落巷地的空氣如同失溫的金屬,帶著沙礫與風的騷味。帳棚外的人群依舊絡繹不絕,但昱朋總覺得四周的聲音變得黏稠,像是有人輕輕將視線塗抹在他們背上。
「他說的話……你們信幾分?」夜行燈低聲問,眼神還緊盯著來時的帳篷。
「七分。」昱朋說。
「三分吧,最多三分。」佛伊語氣不滿,「要我未來的頭顱?這種話……」他頓住,將句子吞了回去。
「但他確實給了線索。」昱朋摸了摸懷裡的石片,「我們不是毫無方向了。」
「感覺都被收藏家看透了,真不舒服。」夜行燈悄聲說,像是在暗指什麼事。
昱朋沒有回答,只是轉頭望了一眼人潮中的某個方向。
那裡,一道黑影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也許,是風,也許,是目光,也許,是一張早已盯上的網,正在收攏。
角落巷地的風沙,向來擁擠不堪。帳棚與人聲交錯,如腸胃翻騰,讓人分不清頭與尾。昱朋、佛伊、夜行燈三人已遠離收藏家的帳篷,穿過熱鬧如潮的市集核心,正行進在一條堆滿腐布與廢油桶的邊巷。他們仍沉浸在與收藏家的談判與情報中,並未察覺,一道藏於破布堆中的身影,早已等待多時。
那身影,如一塊發酵的怨念,緩緩站起。
是他。第一批被火羽惡魔製造的爪牙。
──信使。
昱朋在看到那雙像火燒過的雙瞳時,指尖頓時收緊了。他記得這張臉,即便它已非昔日模樣。
那是在舊世界時的山丘,信使當時還只是個肢體不協調的初生者,而現在……他穿上了骨火紋身的皮甲,肩膀生出如野獸刺鰭般的骨刺,一道道血線沿頸部爬上臉頰,像是火羽惡魔費羅撒親手勾勒的憤怒筆觸。
「真不巧,在這個臭泥窟偶遇到你們。」信使笑了,聲音像是混合鐵片與熱油的嘶嘯:「我說笑的,我就是來殺你們的!」
「沒想到過了百年後,你居然會說人話了?」昱朋笑道:「看來你們這些爪牙不像費羅撒可以穿越時間軸呢!」
「但那樣更棘手。」夜行燈對昱朋低語:「不能穿越時間,代表他修練了百年、順著時間推移到了現世,他肯定『學會』很多事,包含語言。」
佛伊站前一步,緊握雙拳,那股被封鎖的詩意在他胸膛顫動:「你也聞的到我?」
「當然。」信使嘶聲笑道,「你偷了主人的祝福,卻不肯服從,還妄想當個全身而退的叛徒……」
「而你呢?」昱朋冷冷地開口,眼神閃爍著紫金雙色的微光,「從舊世界就被留下的狗,現在能自己決定獵物了嗎?」
信使不再說話。他瞳孔放大、轉動手腕,從鞘中抽出兩柄弧形骨刃,刀背刻滿燒焦的經文,一開一合,如鳥喙啄血。
顯然,他被昱朋戳中了痛處而惱怒。他是被費羅撒指派來的,依然不能「自己決定獵物」。
然後,他動了。
那不是撲擊。
那是一道熔岩燃起的殺意。他像斷裂的影子,在空氣中震顫,化作三道幻影從三個角度同時逼近。
夜行燈雙手翻開,咬指在掌心畫符文。血從掌心的圓環裡湧出,一道鎖鏈狀的血絲交錯成盾,擋在三人面前。
信使一擊破盾而入,身形沒有半分遲滯。
佛伊怒吼,吟出破碎韻律,一道以自己心跳為韻的火焰詩句從腳下浮起,化作鎧甲附在身上。他擋住信使第二擊,卻也被震退三步。
昱朋消失了。
不,信使眼角餘光捕捉到他──如燕子般一掠而過,出現在他背後,匕首已刺出。
血沒流出。
信使骨甲中竄出密密麻麻的觸鬚,瞬間抓住昱朋手腕,將他甩至一旁的牆壁,磚屑炸開。
「你以為我是從前的我嗎?」信使猛吼吐出一句,腳下一踏,街巷地面裂出燙紅的裂紋。
他朝三人怒吼,聲波中夾帶著火焰和怪異回音,那是無數亡魂在信使百年來的殺戮中發出的哀號,都被煉入他的肺。
昱朋半跪,手中黃光閃動,將自己的肉身與聲隔絕。夜行燈雙環再度轉動,血從鼻中滴落,咬牙強撐起另一張血盾。
佛伊後退一步,喃喃唸出古詩:「願我之骨,葬於灼火,仍不墮落。」
他踏前,烈焰化作長矛,在他手中凝結,直指信使。
信使輕鬆後躍閃避,卻也不再吼叫。
這不是一場能輕鬆結束的戰鬥。
「第一批費羅撒的爪牙,活到現世居然這麼強。」昱朋苦笑道。
而信使,似乎游刃有餘的試探著主人的獵物,想看他們熟成到哪一步了。
信使在原地靜止了短短三秒,那三秒卻如同世紀輪迴,熾熱氣浪開始在他腳下凝聚,原本只是燙紅的地磚此刻已龜裂、剝落、翻起焦黑氣泡。
他身後展開一對猩紅色骨翼,骨翼上佈滿如火焰語彙般的咒文,扭曲流動,不安地顫抖著。
「別急著死,」信使緩緩舉起雙刃,笑得極其災難:「我主人也在趕來的路上。他會想親手看你們斷氣。」
夜行燈臉色發白:「費羅撒……真的會來?」
「來啊,他說過,他會親吻你們的眼珠,把你們的皮披在戰鼓上。」
「……這話聽起來真他媽有詩意。」昱朋低聲道,手中匕首映著火光忽明忽暗,彷彿在等一個節奏。
信使一步步逼近,步伐如狂信徒踏上烈焰祭壇。他猛然疾衝,朝夜行燈刺出雙刃,昱朋閃身抵擋,雙刀交錯一剎,火光如泣。
「別擋路,」信使吐氣:「我會慢慢殺她,讓你們聽見她每根骨頭斷裂的聲音──」
話音未落,一道詩句響起。
「身雖斷,詩仍在。」
佛伊已然詩甲附體,雙手揮舞炙紅烈焰,形成炫目的旋槍,猛然一掃,擊退信使半步。昱朋見勢,瞬間踏入陰影,再次從信使背後襲來,這次匕首裹著金光與紫火,一道交織的印記在空中閃爍。
信使咧嘴,沒有轉身,身後骨翼突然扭曲成刃,擋住匕首。
「不夠快,不夠狠,不夠惡……你們是這個世界的殘渣,配不上這場葬禮!」
語畢,他雙手高舉,地面裂開十數道血紋,竟有十數具過去戰死之人的幻影從裂口中緩緩爬出──有的頭顱破碎、有的胸膛被鑿開,這些亡影眼中燃燒著火羽印記,向三人撲來。
夜行燈掌心雙環急轉,血魔法凝成蛛網般的防陣,勉強抵擋第一波攻勢。佛伊吟誦節奏越來越快,他的呼吸已經紊亂,但火詩的韻律仍堅持在口中:「焚骨、煉心、不倒不滅……」
「夜行燈,封住後路!」昱朋怒吼,他的雙目此刻燃起兩輪光環,彷彿某種更古老的記憶正在甦醒。
「嗯!」夜行燈轉身以血陣封鎖街尾。
三人瞬間站成犄角陣形,昱朋斜斜疾奔、佛伊直面衝刺、夜行燈從後方擲出血箭。
那一瞬,戰場如扭曲星辰,三人一擊同時命中信使,煙塵與骨翼碎片爆散開來!
沉寂。
然後──
「……哈……哈哈……」
笑聲自煙塵中響起,逐漸高昂,猶如熱油滴入灼鐵的爆裂聲。
信使從煙塵中走出,雙刀緩緩旋轉,骨翼再度生長,這次更為漆黑。
「你們以為這樣就贏了?」他舔了舔被火灼傷的牙齒,露出滿口碎骨似的笑容,「我,是第一代。我,是最初的火羽贈禮。百年來,我學會的不只是殺人,還有如何演戲……」
他身形驟變。
一眨眼,他已閃至佛伊面前。
沒有任何前奏,也沒有咒語吟唱。
雙刃一閃,斬下。
「──!」
昱朋來不及阻止,夜行燈驚叫出聲。
火光、血、斷裂的詩歌。
佛伊的身體,自左肩至右腰,被利刃一分為二,鮮血如火焰傾瀉。
地面瞬間被染紅,眾人驚恐的倒影悄然浮現於血泊之上。
「主人的晚宴……我先奉上一道前菜。」信使舔拭滿臉鮮血,低聲呢喃。
夜行燈跪倒在塵土裡,雙膝重重磕在碎石上,卻全無所覺。
她撲向那半具焦黑、仍微微顫動的身軀,顫抖著抱住它,佛伊那寬闊的胸膛此刻只剩殘破的一半,熱血滾燙,黏稠如焦油,沾滿她的指尖與前襟。
「不要──不要──不要──」她聲音沙啞,喃喃重複著破碎的咒語與祈求,彷彿只要多念幾次,斷裂的生命就會重新黏合。
佛伊還睜著一隻眼,那眼中不再有詩的光澤,只有血與沉默。他的唇微張,試圖說出什麼,但只吐出一口熱血,在夜行燈臉側劃下殘酷的一筆。
她將臉埋入他胸口,像個孩子。
「為什麼是你……你明明……你明明最不該死……」
夜行燈左掌圓環微亮,佛伊濺信使滿身的血液忽然收緊如繩,束縛住信使的行動。
信使似乎也不想掙脫,歪著頭說道:「主人快到了,我把你們留給他吧!」
「我要殺了你!!!」夜行燈怒吼。
「冷靜,還有方法...」
「……我們太大意了。」
昱朋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那語調不是平常的戲謔,而是釘在墓碑上的寂靜。
他快步走來,腳步毫不遲疑,一步踏進血泊中,衣袍被染紅也無動於衷。他蹲下身,看著夜行燈,然後將手伸入自己的寬袍中,從胸口取出一根古樸的銅針。
那銅針樸拙無紋,昱朋捏著針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夜行燈,抱緊他。」
夜行燈怔住:「你......你要做什麼──」
「反魂印,」他看著她,語氣堅定:「我們滿盤皆輸,我要讓時間軸重來。」
「你瘋了……你才用過兩次! 能不能真的做到這件事是未知數……」
「畢竟這個術式是我發明的,說不定我『以前』用過很多次了,對吧?」昱朋微微一笑,嘴角仍染著血痕。
他左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撥開胸前布料,露出一道早已刻入皮膚深處的環狀符文,圓內是錯綜複雜的鐵鍊,如同逆時針旋轉的星環,在皮膚之下緩慢移動著。
「我記得怎麼寫,也記得怎麼重啟……」
銅針筆直刺入胸口符文,一瞬間,符文綻放金色裂芒,猶如天光倒流,塵世逆燃。
下一刻,昱朋的身體上方緩緩浮現一道金色的光圈。
光圈之中,是那片被風沙吞噬的廢墟之地、扭曲的高塔、斷裂的星空。是舊世界。
夜行燈感覺到空氣凝結,一道道圓環如潮水般在昱朋四周展開,每一環都刻有異語與星形標記,像是倒轉的時鐘齒輪,一圈圈往他胸口收攏。
昱朋的臉上沒有痛苦,只是一抹堅定與某種……釋懷。
「喂喂! 這招好像看過啊?」信使吼著,撐破束縛的血繩。
「這次……我不會再錯了。」
話音落下,光圈在昱朋上方收攏閉合,金光漸消,彷彿關閉了某種大門。
昱朋像斷了線的木偶垂墜,街道陷入詭異的沉默。
夜行燈驚愕地看著昱朋的身體開始粒解,自皮膚開始剝落,變為微粒,宛如失控的沙漏,從軀體傾瀉而出。
「昱──」
她撲了上去,卻只抓住一掌尚未完全消散的微粒。
剎那間,昱朋的軀體已碎成一地細沙。
那一刻,四周空間開始震動,光景漸裂,地面浮現宛如鏡面碎裂的線條,血泊回流、街道反折、建築倒影閃爍不定。
天空變得毫無色彩,只剩灰與白,無數細微的聲音彷彿同時在耳邊低語──詩句、祈禱、咒語與哭喊。
夜行燈緊緊抱住佛伊的遺體,不知該作何反應。
「原來這就是使用反魂印後,原本的時間軸會發生的事嗎?」夜行燈喃喃道:「會崩解? 那...」
信使揮刀砍來,但他的身體、街道、陸地也都逐漸散成粒子。
然後,世界碎裂。
時間軸崩解。
一片純然的黑,然後有光從上方灑下。
光很弱,但足以看清:沙礫、小巷、帳棚交錯。
「...感覺都被收藏家看透了...真不舒服...」夜行燈細小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昱朋睜開眼,他身上無傷,身旁是剛踏出收藏家巷口的場景,夜行燈正在後方翻找地圖,佛伊則與她討論「南側那家蜥蜴人商隊看起來不太乾淨」。
一切如初。
但他知道,成功了。
他胸口的符文還熱著,微微滾燙,彷彿提醒他厄運將至,不要再重蹈覆轍。
昱朋成功用反魂印回到舊世界,然後再次使用反魂印返回現世,藉由自己設定返回的時間軸,規避了原本會發生的災厄。
就像在古廟時一樣,只是那次不是有意為之。
這次能不能達成一樣的效果,昱朋心裡其實也沒有個底,但藉由這次使用,他也有新發現。
返回現世時的時間軸不能偏離「離開時」的時間點太遠,就像這次無法從「從古廟出發到角落巷地」的時間點開始重來。
現在這個時間點,已經是「返回」的極限了。
昱朋深吸一口氣,回過頭。
「我有話要說,」他開口,聲音微沉。
夜行燈與佛伊同時轉身,驚訝地看著他。
昱朋簡短地說明剛才發生的一切──信使、斬殺、反魂印、重來。他說得平淡,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眼中卻藏不住某種急促與焦灼。
「所以我們剛才……死了?」夜行燈小聲問。
「不只是死,還錯過了很多,」昱朋看著她:「但這次不會了。」
佛伊沉默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然後抬起頭,眼神平靜:「我想,我們欠你一次。」
昱朋淡淡一笑:「以後再說。」
三人無需再多言,轉身朝南方走去。
收藏家交給他們的石片上,刻著一座地圖的簡圖,那座熄滅的火山,就在沙漠盡頭。
風揚起,吹動夜行燈斗篷的邊角,卷起佛伊腳邊的沙塵,也掀起昱朋衣袍前襟的一角,露出胸口那仍微熱的符文。
連夜趕路不明智,勝在安全。
火山在遠方,與命運一同等候。
帳幕搖曳時,夜色剛墜入荒原。遠方,一股濃郁的氣味逐漸靠近,那氣味混雜著燒焦的肉、凝結的血腥與被風乾的骨肉之氣,如一根腐敗的針,直刺入舊市街的脊髓。
收藏家的帳篷靜默地矗立,像一座安靜的墓碑。然而下一刻,門簾猛地捲起——
一道身著骨火紋身的皮甲、肩膀生出如野獸刺鰭般骨刺的身影躍入其中。
「你給了他們什麼?為什麼他們的氣味在這裡斷了?」信使開口,聲音像一塊燒熱的鐵壓在濕木上。
「彷彿早就知道我會來一樣……」
帳中光線幽黯,收藏家仍坐於骨椅之上,雙手交疊,雙鐮未拔。
「一張地圖。」他聲音平穩,低沉如一口古井:「以及,一次機會。」
「那是費羅撒的獵物。」信使低吼一聲,爪尖在地面劃出焦痕。
「是誰的獵物,由誰斷定?你?還是你那疲於奔命的主子?」收藏家的鳥籠頭盔微微前傾,似笑非笑。
言語中都是對信使和費羅撒的輕視。
信使怒吼,暴起而擊,黑影如電,鬼爪如閃雷斜劈收藏家頭顱。
「咔噠。」
鐮刀出鞘之聲如驟雨斷線,兩道銀芒倏地交錯,一左一右繞開信使攻勢,瞬息間旋轉、崩裂、纏繞。鐵鍊嘶鳴著勒住信使的左臂,硬生生將其整個肩膀扯裂,一塊黑骨飛出。
信使尖嘯,口吐火焰,試圖壓制,但收藏家早已飄然後撤,腳下步伐幾乎無聲,雙鐮甩舞如銀蛇,鐵鍊交錯間留下連環封鎖。
「你太慢了。」收藏家輕聲說道,聲音與刀鋒一同割裂空氣。
信使轉守為攻,爆裂骨刺從身體各處迸出,構築出如蝟般的防禦,旋即雙掌重擊地面,準備引爆火焰波濤。
但收藏家並未閃躲。他只是舉起左手,從腰間的頭顱袋中掏出一顆頭顱。
那是某位「舞火武僧」的頭顱,嘴角仍殘留燃燒的符咒。
頭顱脖頸處的斷口忽然蠕動,猶如肉芽重生般伸展扭動。白骨與黑鋼纏繞間,一副嶄新的軀殼從斷口中「長」了出來,細長雙腿如鶴骨、手掌嵌火紋、胸口刻著破火之咒。這是收藏家專屬設計的戰鬥傀儡。
武僧傀儡雙腳著地,沒有任何遲疑,一記迴旋斧斬,便將信使逼退三步。
「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爪牙,」收藏家平靜地說道,同時再度拔出一枚頭顱,這回是蛇族的戰舞女王:「你們很會叫,很會咬,但……總不太會活太久。」
他再度將頭顱舉起,蛇族女王的頸部生出八條纖細骨肢、蛇鱗鎧片自動拼合成甲,一頭擁有四臂與雙尾的傀儡瞬間立於帳內,張開滑腔長舌,發出低鳴。
信使怒極,身上羽毛紛紛豎起,口中吐出詛咒語言,空氣為之一凝。他意識到,他低估了眼前這個「商人」。
他節節敗退,肩膀血肉模糊,臉上數道鐮痕劃過。
終於,信使猛地一聲哨響。
那不是任何語言——
那是一種號令。
而四面八方的屋頂、牆角、陰溝、布幕後。
數以百計的低階爪牙,皮膚如熔岩龜裂、雙目空洞、爪牙漸硬的惡魔奴僕,悄然現身,張牙舞爪、靜候命令。
帳外,空氣如死水一般沉重。
風起。
是數百隻腳步聲,像是密密麻麻的雨點落在骨與泥沙堆積的地面,節奏一致,仿若有某種低頻號角遠遠召喚。
信使抹了抹嘴角的黑血,咧嘴笑了笑,轉頭對遠處那奔湧而來的潮水般的黑影輕聲呢喃:「來得正好。」
那是他呼喚而來的援軍。
初階爪牙們無聲奔襲,沒口舌、沒思維,只為獵殺而生。
骨刺、長爪、裸露的肌腱、被火羽魔能扭曲的身體,構成了一幅由混亂與殺意堆疊的畫布。
收藏家望著這一切,只輕輕用骨指撫過袋中另一顆頭顱的顱骨表面。
「——不成形,也敢稱為藝術品。」
他語調如灰燼飄落,鬆開手指。
那是一顆西奧鬥技場奴隸的頭顱,眼眶中仍殘留恐懼的最後一秒。當頭顱落地,脖頸處忽然伸出兩條瘦長的骨臂,如關節蜘蛛般彎折扭曲,在地面上爬行數步,接著整個傀儡身形爆漲而起,化為全身鐵灰色脊骨與鐮刃構成的殺戮巨獸。
帳內共三具傀儡。
每一具傀儡,都是不同的過往、身份、命運與死亡所錘鍊出的「作品」。
信使本想趁機喘息,卻只見這些「作品」飛掠出帳篷的剎那,原本正在衝刺中的爪牙們,彷彿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
傀儡們快如閃電,收割著爪牙們的血肉。
鮮血一瞬間噴濺得像開花。
蛇尾抽碎頭骨。
骨刃貫穿心室。
骨焰將一整排撲上的爪牙燒成焦炭般的乾屍。
收藏家本人則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抬起右手,輕輕轉了一下指節。
三隻傀儡如聽令般轉向,合擊為陣,斬裂、肢解、穿刺、蒸發。
不過數十息,數百名初階爪牙便已無聲倒地,連一聲嘶吼都未來得及發出。
信使臉上的笑容終於凝固了。
收藏家拔出鐮刀,優雅的靠近信使,一腳將其踹出帳外。
鐮刀二柄,中間鏈鐵相連,在空中旋轉出一道交錯的骨刃風暴。
「咔。」
信使肩膀被瞬間割裂。
「咻!」
女王傀儡的蛇尾纏上他的腿,將他整個身軀拉向半空。奴隸傀儡早已等候,骨刀從下腹直上貫胸。
信使口吐血沫,在空中抽搐。
收藏家緩步走出帳篷,伸手扯下他的頭顱。
凝視片刻,搖頭。
「吵、太笨、沒內容……無趣。」
他將信使的頭顱隨手丟進地上灑滿的殘骸堆裡,像是丟棄一顆碎裂的陶杯。
「不值得收藏。」
收藏家捏住傀儡的頭顱,傀儡的身軀以極快的速度收縮回頸處。
他打開頭顱袋,裡面深不見底,像是深淵。
將三顆頭顱放入、收起鐮刀。
風停。
收藏家不再看他一眼,身影回轉,披風拂起一地灰燼,悄無聲息地走進自己的帳篷。
帳內光線幽黃,油燈低垂,光暈照在他那由頭骨與鐵籠構成的臉上,讓整張臉更像一具剛從祭壇上取下的聖物。他輕巧地坐入書桌旁,那書桌由一整塊未經雕琢的化石獸骨製成,書疊如塔,書頁上還殘留著某些「舊主人的筆記」。
他翻開一本泛黃羊皮書,指節輕敲兩下,一行行血紅的筆記在書頁間浮現,像記憶在發酵。
「可惜了,那些低階爪牙,根本不配讓我試新作品。」
他低語,話語裡沒有興奮,也沒有遺憾,只是一種純粹的紀錄。
接著,他從腰包中掏出一顆頭顱,那是一頭豬人奴隸的頭,臉上紋著奴隸烙印,卻咧著詭異的笑。
收藏家興致盎然地取出一組與之搭配的骨骼裝置:巨大鐵牙、五臂彎鉤、豬蹄形的多關節足底。這不是為戰鬥而設的傀儡,而是為了某種未來的「藝術用途」。
「你會很有趣的,」他對那顆頭說,「比剛剛那坨火羽爪牙來得……有趣多了。」
他彷彿忘了剛才殺過數百個生命,正專注為自己下一場收藏作準備。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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